有時候靜心想想,也不知道上一輩何來這樣的勇氣,在戰亂、流徙、貧困的世道裏,依然生養眾多小孩。例如我自己有弟妹四人,外加一個剛出生就夭折的哥哥,以前母親在世時,逢年過節都為這個沒有養大的兒子備一份香燭。到了我們一輩,天下太平,卻一起二止,三個算是了不起,選擇不養育者,頗不乏人。枝葉寥落如此,看在古人眼裏,大概以為不祥。
這樣的演變,牽涉的不光是數目規模,還附隨種種昔日熟悉,現在已經陌生的景致,緬懷起來,也是一番滋味。
例如籍貫,我們小時候填寫入學、求職表格,例有這一項,現在的小朋友,對之恐怕茫然了。這個名詞其實很有意思,籍是戶籍,是秦漢以來中國極之悠久的制度,我們的領土如此遼闊而能夠有條不紊地治理,這是重要的基礎。貫是鄉貫,是原居地的意思,貫字本來指古時候將錢貝串起來的繩索,籍貫這個名詞,就傳達了一種根源的聯想,彷彿無論怎樣飄泊,總有一個隸屬的地方,親戚鄉里,依然還在,雖然不一定回去,精神上總是有個歸宿。問籍貫,北方人一般說:老家在哪?籍貫就是家的最終所在,如今漸漸消失了。
老家沒有了,上一輩不時掛在口角的祖屋,也就無從尋覓。法文將住屋稱為immobilier,也就是不能搬動的意思,這和現在的社會情況,極不相符。我觀察身邊的朋友,在現時的房子裏居住超過十年的,寥寥無幾,房屋只是資產,作用是在適當時機變賣。在一個地方住得久了,因而對一磚一木產生感情,不忍捨棄,這不是現代人的懷操。
同樣無從尋覓的,還有家書。小時候上作文課,老師偶爾會以家書為題,我們就「父親大人膝下」起來,現在的學校相信不再這般風景了。古人安土重遷,出門才幾里,就忙不及要寫信回家報平安,想來也許可笑,但其中寄託了剪不斷的牽掛。現代通訊發達,很多只是敷衍的工具,家書是瀕臨消失的事物了。母親逝世後,整理遺物,發覺至為珍貴的,是她保存下來的家書,裏頭有我在外求學時期寄回來的,展讀起來,思緒洶湧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