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而不同 - 童元方(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教授)

和而不同 - 童元方(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教授)

四年前應邀去德國南部的烏爾姆城為愛因斯坦過一百二十五歲的生日。我想見的舒曼、萊特曼都沒有去,而我沒有想到的是在晚宴上認識了愛因斯坦的重孫保羅(Paul)及重孫媳婦卡桑德拉(Cassandra)。就是一餐的工夫,卻談天、談心、談他們的曾祖父母愛因斯坦與米列娃。會期易過,他們回長住的法國小城卡芒(Camon),我回香港。
卡桑德拉寄了一張卡芒的明信片給我。大概藝術家難免糊塗,沒有貼足郵票,明信片在路上足足跑了兩個月。自是而後,我們在網路空間來往,就只用電郵了。
這四年來,卡桑德拉總是想約我去米列娃的故鄉──塞爾維亞的諾威薩德,去訪那邊的一個大學校園,看看物理系為米列娃所樹立的雕像。他們更想為米列娃舉辦一場音樂會來紀念她。卡桑德拉說:「因為米列娃鋼琴彈得很好,當年愛因斯坦拉小提琴時,都是她伴奏。」卡桑德拉又說,如果能在諾威薩德看到我,不知會有多高興!她一定要拍個小影片,把保羅曾祖母那邊的親戚全找來,米列娃還有許多表兄弟姐妹的後人在那裏,其中有一位開了一家米列娃博物館。她說如果我知道米列娃的真故事,我一定會喜歡她。她也相信我最後一定會為米列娃作傳的。是嗎?
之後卡桑德拉介紹一本書給我,譯成中文是「米列娃與愛因斯坦:他們的愛情及科學上的合作」(Mileva&AlbertEinstein:TheirLoveandScientificCollaboration)。在標題上擺明「科學上的合作」,直指一九○五年狹義相對論的發現。書的作者是塞爾維亞人克里斯提克(DordKrstic)。卡桑德拉說這是英譯本,我有機會看塞爾維亞人的觀點了。
每接到卡桑德拉的電郵,常跟着就接到保羅的,不僅獨立發揮他的言論,而且說理清澈、語氣溫柔。他說克里斯提克所寫的傳記有一兩點他不同意,他會跟克氏談談。他不是隨便看幾段、幾章,而是一行一行仔細地讀過。
長信的內容大致翻譯如下:

親愛的元方:
書上有些段落總會使人想要去批評愛因斯坦的性格,而我相信那些是不正確的,主要的是並沒有足夠的事實讓人重視他的說法。愛因斯坦顯然有一點喜怒無常,甚至可以說是藝術家型的個性,但他溫和而節制。這一般是猶太文化傳統的特色,即強有力的自制與經常的自省。幽默更是其中一環。
愛因斯坦口齒伶俐,善於諷刺挖苦,但他絕不會放縱自己有任何粗野的行為。他甚至做到吃素而絕不飲酒。這事實與他的不穿襪子,也不去瑞士的醫院看兒子可能皆與他自己的健康有關,因他多年來有嚴重的心血管疾病。為了健康而活動受限,也許可以解釋他後半生與家人的關係。這病需要避免情緒上的壓力,何況他大量使用「自然」療法。他三十七歲時曾經大病一場,原因可歸之於工作太多與吃得太壞──油太多,咖啡太多,抽煙也太多。
我相信米列娃與愛因斯坦婚姻生活之不順,至於離婚。這種情況在今日很普遍,雖然給人帶來失望,有時更是悲劇。這書有一種暗示,屬於駭人聽聞之類,也許並不是出於作者的故意。
最近,我讀到我父親去看他的祖父的一些紀事,就在宓正所寫的那本物理小書上。我父親為宓正的書作的序。我相信父親所寫的才真正透露出了愛因斯坦的個性。你會看到愛因斯坦那種強烈到近乎僧侶般沉思的工作倫理。你會看到他的自我訓練遠超於常人,如果你讀過那篇序。我父親所寫的我的曾祖父與我的祖父真正的為人,其實很接近或相似,而對我來說,則是太熟悉了。他的生活常規包括教學、研究、寫作、演奏、練習以及揚帆出海。年去年來,年年如是。
……
愛因斯坦這個人,與瑣碎、幼稚、簡單、愚笨是絕緣的。有時興高采烈:的確是的。有時會犯錯誤:也屬當然。但說他是殘忍又粗魯的男子或丈夫:這是胡說,絕不可能。提到相對性:對人下道德判斷時,特別是在印刷出的文字中,我們首先需要看看這些人的整體行為,然後反躬自問:誰訂的標準?為什麼?怎麼訂的?從什麼觀點,而且是歷史中的什麼時代所訂的?

保羅的最後一句話是:「這封信現在真的是太長了。」
今年,又快到愛因斯坦一百二十九歲的生日了。卡桑德拉約了我四年去米列娃的塞爾維亞,還沒有去成,倒把他們二位邀來台灣了。保羅與卡桑德拉會從卡芒飛阿姆斯特丹,待上一夜,直飛台北。我真想擁抱這兩位四年不見的好朋友,明天我們也要飛台北去與他們相聚。
保羅與卡桑德拉,都是藝術家。對他們曾祖父母愛因斯坦與米列娃的看法卻如此不同;且不疾不徐地各說各話。我看完了她的信,又看他的信。我能說些什麼呢?他們是如此溫和地表達自己的意見。是我們中國的「和而不同」嗎?
我們對於愛因斯坦這樣一個人的如此一生,也許只有一句話,那就是我們讚揚孔子的話了:「高山仰止」。但這句話也可以說是保羅對他曾祖父的觀點,卻不是愛因斯坦自己的觀點。愛因斯坦說:「Leteverymanberespectedasanindividualandnomanidealized.」那麼我們就可以理解卡桑德拉從女性觀點為米列娃所作的辯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