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選男伴,最怕搭上一個憂國憂民的文人。
無論眼前的紅酒多芳醇,夕陽多絢爛,他都板着臉孔,一副五千里路雲和月的家國情懷。跟他登巴黎鐵塔,他鬱鬱寡歡,說想起多問題的三峽工程;跟他在阿爾卑斯山看雪,他說他想念着雪災被困的民工。帶他去布拉格的查理橋,聽賞大學生的吟唱和結他,他更不快樂,說想起河南和貴州沒書讀的窮孩子。
與他在維也納聽一場巴哈演奏會,他聽不進去,只說想起他的大學火紅年代聽黃河協奏曲的歲月──黃河協奏曲是什麼?女拔萃畢業、然後留學倫敦英皇書院英國文學系的你問。他竟然臉泛一絲像《色,戒》裏梁朝偉飾演的易先生的斧鑿痕深的苦笑,不再答話,你知道,在他的沉默中,隱含着一絲對你的無知的輕蔑。
但,這是你的錯嗎?他比你足足大二十年,跟他在一起,出於一點點戀父的潛情,你當初以為是一個很Intellectual的抉擇。在中國學運史的一個座談會上結識他的那夜,你覺得他魅力非凡,有點像聞一多的清臞,另加瞿秋白的孤高,還有幾分當秋官穿上長衫的台型。但是現在你知道自己當天是那麼儍。
試試Relax一點好不好,你勸過他。世界上有許多更有情趣的事物:樹葉清晨的露水,甲蟲背殼上紅色和黑點的花紋,GustavKlimt的人像畫,還有小貓的觸鬚。這一切,還有許多許多,都比他胸襟裏的那個三千年家國更加精巧玲瓏,更引人入勝,放鬆一點可以嗎?JustRelax。
但是他做不到。他從小讀過一篇中文教材,叫做《林覺民與妻訣別書》,對於這樣一封嚇人的遺書,他竟然倒背如流,硬要跟你分享。提到釣魚台的主權,參拜靖國神社,他不是青筋暴現,就是短嘆長嗟。
你問他:人生那麼短,為什麼要背負那麼重的包袱?明明簡單的事,為什麼搞得那麼複雜而悲哀?你告訴他你喜歡日本──京都的楓葉,奈良的東大寺,村上春樹的小說,還有六本木的壽司和蕎麥麵,他竟然兩手抓着頭髮,痛苦地搖着頭,幾乎要咆哮。
這樣的中年男人,不值得跟他度過下半生,你尊重他的情操,他憂國憂民,Fine,但與他浪費了那麼多光陰,你已經快三十歲,必須作一個清醒的了斷。
搬出來的那天,你在他的書桌上留下一封信──他很少用電腦,更不知MSN為何物──你告訴他,你愛你的國好了,我們的志趣不同。在鬧市中,你挽着重重的行囊,卻感到身輕如燕,你淒清地笑笑,街上人煙囂譟,在身後,猶傳來他長夜嗚咽的痛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