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waysonsunday:叫書本太沉重 - 張灼祥

alwaysonsunday:叫書本太沉重 - 張灼祥

張灼祥
拔萃男書院校長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屬老套不過的講法,雖有點貶意,卻仍有一定道理。所謂財,不一定是不義之財,人一生勞碌,辛辛苦苦為生活奔忙,去努力賺錢,應了聖經所講「人若賺得全世界,卻賠上自己的生命,又有甚麼意思呢」。不去賺錢,不去為兩餐,到頭來死神召喚,仍無法逃脫得了。人為財死,自然定律,人因書亡,倒顯得荒謬了。其實,那也是眾多因意外身亡的其中一種而已。
知悉青文書屋(已結業的二樓書店)負責人羅志華農曆新年前到書倉整理舊書,一個不小心,觸動了舊書的下塌源頭,牽一髮動全身,竟遭一箱又一箱書壓將下來,把他活生生壓死。到頭來,為書而活(他可是有文化使命感的)亦為書而亡。死在自己出版的書堆叢中,見證了經營二樓書店者最悽慘的下場。
香港近年出版社增多了,印刷的書種也多了,據說每年有近千名作者出版不同類型的書。與此同時,曾經以出版袋裝書而闖出名堂來的博益卻結束營業。博益是第一間出版日本作家村上春樹作品的香港出版社。八十年代以來,出版過眾多不同類型的書,不少文藝青年(後來都成了文藝中年)都曾為博益寫書,也有加入博益當上編輯的。
像愛喝酒,醉眼看人生的李國威(青文曾經出版過他的著作《李國威文集》),曾當過博益編輯,出版國內新時期作家如張辛欣的著作。時為一九八六年,中國作家團到訪,與香港作家一起到大嶼山宿營,談文說藝,當年出席的中國作家共有十多位,年長一輩有寫《書比人長壽》、《錦帆集》的黃裳;寫《邂逅集》、《寂寞與溫暖》的汪曾琪;寫《美食家》、《小巷人物志》的陸文夫;寫《南行記》的艾蕪;年輕的有張辛欣、殘雪等人。那趟,香港文藝界老中青都出動了。大嶼山的營地設備簡陋,有來自中國的老作家笑說這一次宿營,很有上山下鄉的味道,讓他們重溫文革時下放牛棚的況味。
李國威每天都手持啤酒罐上班,在他喜歡足球先生胡國雄在球場上,傳射皆出神入化的流金歲月,他已經愛喝啤酒的了。為了方便工作,他從新界搬至廣播道,最後一趟參觀他的新居,整個客廳都放滿書籍,一塊又一塊的木板放在砌好的紅磚上,叠起來,成為活動書架。書重,木板都向下彎起來。他的藏書實在太多,不少書籍只能放置在地板上。認識李國威近二十年,他到底喝了多少罐啤酒,才中酒精毒呢。我曾經這樣描述他:早年的醉意是對人生的一種浪漫姿態,後期的醉態是陷進不能自拔的困境,是不能不喝。我們最後一趟是在意大利餐室吃晚餐,他愛喝啤酒多於桌上美食。儘管在此之前他說由博益出版的村上春樹屬明智之舉,(那時,村上春樹開始成名了),開始時他的興致好極了,晚餐尚未結束,他的倦意,一如他身上的酒氣,隔着一張餐枱,仍可察覺出來。不可以做甚麼,我認識他,卻不能算是朋友,勸一句不要再喝那麼多酒,不管用的。

那時李國威的《只有今生》出版了,看後感覺怪怪的,如今想來,他大概知道自己將要與塵世告別,有些話,有些感覺,不得不在文章披露出來。這樣子的獨白,看了教人感到難受。早期他有篇作品《有種東西叫做記憶》,流露出詩人情懷:「活着,腦海是無涯的空洞,沒有歷史,沒有未來。人也就是這樣過了一世,埋葬,然後在泥土下面突然看見往昔。」
為李國威出過著作的青文書屋羅志華,在書堆中活存的最後一刻,會看見甚麼,會在想甚麼呢。
九十年代青文出版的書籍,以文化視野叢書最具份量,包括也斯的《香港文化空間與文學》、游靜的《另起爐灶》、黃碧雲的《我們如此很好》、李國威的《李國威文集》、黃淑嫻的《女性書寫》、王仁芸的《如此》、葉輝的《浮城後記》,丘世文的《看眼難忘──在香港長大》(丘世文是另一位書癡,他的藏書極之豐富,書房可比李國威的大多了,後因病辭世,他的書,會不會一如李國威的藏書,不知散落何方呢)。而由香港藝術發展局贊助,青文書屋編輯的《香港文學書目》,第一本香港出版有系統的文學書目,很有參考價值。
李國威任職博益的幾年,出版不少香港的、台灣的以至中國大陸作家的著作,儘管有些銷路欠佳,他仍能有所堅持:不要只出版流行作家的著作,值得出版的冷門作品也不好放棄,那是他一貫的信念。在商言商,總的來說,有錢可賺,便算有交代。
羅志華大概不懂喝酒,他坐鎮青文書屋的漫長歲月,很少有輕鬆自在時刻,要是他懂得喝一點酒,多點不在意,不那麼辛勤工作,也許不用在過農曆新年前仍要到書倉走一趟,整理舊書吧。
出版文藝書籍從來不是一件易事,香港藝術發展局近年資助了不少年輕作家出書,亦有想出書的作者透過出版社自資計劃出書的。出書機會比以前多了,可惜不少出版了的書,在書店上架不到一兩個星期就被迫退下陣線,九成以上存貨被迫存放在作者家中,新書賣不出,退回來,沒地方儲存(書店不會把它存放到書倉的),只好都躲到作者的床下底,重見天日機會,遙遙無期。
還是博益集團夠果斷(看來也是那麼無情),不要把書存放書倉,銷毀算了。羅志華床下底當然存放不了那麼多的書。因那捨不得放棄舊書之情,此舉卻為他一生,畫上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