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磯書友喬治寄贈一本舊明信片集錦小圖錄,是德國印的德文版,沒有序文沒有跋語,一頁一頁彩色印刷印得很考究,圖片說明只寥寥數字,讀的是畫。喬治信上說他清理書房意外找到兩本,分一本給我消遣。這位美國建築師是老朋友了,上世紀七十年代在英國法國遊蕩過一年多,常到我們學院圖書館看書,常跟我們幾個愛買舊書的同道逛倫敦舊書店。聽說喬治的祖父和父親都當過美國眾議員參議員,書香滿門,書蟲滿腹,他還會畫油畫,會拉小提琴,相貌有點像《荒原》詩人艾略特,連一頭栗子顏色的頭髮都像,長年濕濕亮亮梳得一絲不亂。
依稀記得喬治逛舊書店專買舊傳記和舊畫冊。書店裏傳記多得很,價錢都合理;畫冊倒是向來沒甚麼譜,越老越貴不必說,法國荷蘭意大利西班牙出的十八、十九世紀版本上百英鎊不奇怪。喬治在行,挑中的貨色不怕慢慢跟老闆磨價錢,一部他想要的畫冊來回議價議幾個星期是常有的事。難得大少爺有金錢有眼力有耐性有原則,我看着他重金買下意大利十七世紀一幅小油畫,過不了幾年後轉手賣給紐約一位畫商聽說賺了幾萬美元。二○○三年喬治路過香港我們吃了一頓上好的廣東菜,喝了一瓶上好的紅酒:「一晃二十年了,」他舉杯說。「多麼懷念倫敦舊書店裏那股發霉的氣味!」大少爺發福發得一塌糊塗,頭髮稀疏禿頂,一看竟是艾略特的父親了。
這個系列的圖錄是西德多特蒙德市Dortmund的HarenbergKommunikation出版社出版,到一九八一年已經出了三百種了:建築圖錄,城鄉圖錄,藝術圖錄,童書圖錄,版本圖錄,春宮圖錄,時尚圖錄,歷史圖錄,文化圖錄,文學圖錄,裝飾圖錄,博物圖錄,攝影圖錄,戲劇圖錄,科學圖錄,明信片圖錄,軍事圖錄,英國報刊上的書評一致稱讚這套書是裝幀印刷上上精美的百科圖錄。七十年代已經出了兩百多種,倫敦EricMaylinLimited似乎是總代理,書商威爾遜說每本書的封面那兩行德文"DiebibliophilenTaschenb囗cher"英國代理的宣傳廣告譯為"Harenberg'sBooklover'sEdition"。這位老朋友一九七九年先送了我一本仕女藏書票圖錄《ExlibrisderDame》,印得太漂亮了,一九八○年我回香港之後威爾遜陸陸續續替我選些系列裏好玩的圖錄寄過來,說是CoventGarden那家IanShipley(Books)Ltd最齊全。
易恩.西普李那家賣藝術圖書的書店七十年代末剛開張的時候我常去。那條街叫FloralStreet,跟著名的LongAcre並行,易恩是讀藝術學院的,愛書成癡,學院破格讓他一邊讀書一邊在學院圖書館裏當職員,畢了業他亁脆自己開書店,新書舊書都買賣,喬治托他到荷蘭找到了四、五部十八世紀的畫片集錦,花了兩三百英鎊,我們都笑他做了寃大頭,如今他該揚着拍賣行的支票笑我們是呆頭鵝了!文物集藏不講投資效應不講經濟回報,這樣個體的遊戲追求的是一份無盡的竊喜和無告的充實,那已然非常過癮了,同道之間偶然拿市場指數的貶落和飈升數來數去畢竟只是彼此消遣消遣。喬治送我的那本明信片圖錄也許也在易恩的書店裏買的,幾百種圖錄我也偶然會買重。
這套圖錄收得最齊的是老朋友戴立克,八十年代中期我放暑假去英倫,他書房裏的一隅書架擺了三百多本,紅紅綠綠的彩色封面彩色書脊堆在一起格外好看。他說他嫌英國書商訂貨拖拉,亁脆向西德出版社預訂,每出一本寄來一本,絕不脫漏。「我可以跟出版社商量替你補齊全套,」他說。「連運費七、八英鎊一本,划得來!」我啓程回港前夕,西德回話說沒辦法補齊,絕版的缺貨的太多了。我記得我集藏了二十多本,收到喬治寄書發憤翻遍幾箱舊書,居然只找到十七本,剩下的那幾本希望遲早會冒出來。跟這十七本故知重逢已經夠高興了。
春宮古畫七、八本,工筆上彩精緻得不得了,有些是古書插圖,有些是十六十七世紀歐洲貴族私藏的盈掌畫片,早年在LongAcre一家舊書店裏我看過一兩幅,粉彩依然鮮艷得很,幾十英鎊一幅,真後悔下不了手買。清代春宮冊頁我老早藏了幾冊,都比不上歐洲這些細膩動人,一九九七年我看上一件紫檀雕玉蘭花筆筒,挑出一本佚名春宮冊換來那幾囗玉蘭。杏廬先生說古春宮畫冊越小越好,盈掌一款最難求。那是內行玩家說的話。後來玩藏書票我學會好色,收進一些西歐東歐的春宮書票,小小天地包容大大情慾,婦人飢渴的容顏無意間散下幾綹秀髮威爾遜說值得為她失眠一夜!
我不記得這堆西德圖錄裏原來有一本羅蘭森ThomasRowlandson畫的春宮插圖選萃,畫得好編得好印得也好,可惜過份幽默,過份誇張,性感反而單薄了,杏廬先生看了一定說這種樂而不淫的春宮有什麼好看:「春畫看怨、看渴、看動情,盡畫些西瓜大的奶子青瓜粗的槌子有什麼看頭?」奇怪的是羅蘭森的幽默彩畫不論春宮不春宮英國市場向來都搶手,只是價錢比不上工筆作品俏。喬治信上說,書中的這些舊明信片才是歐洲優秀文化殿堂上的牆紙,標榜的不是金碧不是輝煌,是素樸的鄉韻。書中那張MorizJung的庭院歌聲竟是戴立克書房裏掛的那張放大版本,一個拉小提琴一個引吭高歌,老房子二樓陽台上一男一女憑欄傾聽。我喜歡這樣的歐陸天井,情調跟北京的四合院有點像,我青年時代住過好幾次這樣的小旅館,太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