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和錢穆代表兩種不同的學術思想典範。他們的學術態度是開放而寬容的,但「胡適派」和「錢穆派」則不免有門戶之見了。美國著名漢學家狄百瑞八十年代初在新亞書院演講,公開表示受到胡錢的啓發良多。他沒有中國文人承擔的包袱,可以從不同的學術傳統中擇其優者兼容並蓄。有些東西只能在跨文化的視野看得清楚。
大約同時,我初讀白魯恂分析中國產生文革的政治文化,也覺得旁觀者清。他提到西方人意見不和,寧可當面吵得面紅耳赤,不肯輕易寫成文字,因為那是必須負法律責任的;中國人陽奉陰違,當面阿諛奉承,打躬作揖,但回去愈想愈氣,寫文章把你罵得狗血淋頭,因為這時他不必承受直接的人情壓力了。
不知道白魯恂的見解是否脫胎自費孝通的《鄉土中國》。費孝通認為,中國社會建立在「差序格局」的基礎,是禮俗社會,用人情圈圈維繫社會關係,由內向外擴散,而且內外有別,但圈子很有伸縮性;西方是「法治社會」,以權利和義務的關係為主軸,相對平等而正式,邊界比較嚴格而分明。記得白魯恂也說過,人情社會最大的懲罰是不給面子,故稱中國文化是「恥」(shame)文化;西方的法律有宗教的根源,是往往訴諸道德的「罪」(guilt)文化。這種兩分法當然是「理想型」,刻意放大差異以便觀察比較。
剛出道時,師輩取去我的文稿,約定列入商務的一套叢書,不料他擅用「前電腦」的手工打字巧立名目排印,硬掰質地精美,讓我啞巴吃黃連。最近詢問我幫過忙的北京某出版社,能否不付費出版學術著作,編輯客氣謝我一通,答應儘快回覆,然後石沉大海。臺北某出版社一口應承,真正要求簽合同,卻一概不理,無非要我知難而退。我猛然醒悟,海峽兩岸儘管隔離幾十年,以逃避處理問題卻何其相似。
高錕當中大校長時,最不習慣黑函滿天飛。黑函就是不給面子。香港華洋雜處,對黑函的貢獻當然平分秋色。洋橘在母國豈敢放肆,只有在殖民地的土壤變種成為洋枳,才能靠黑函和靠鬧事掩蓋學術無能,偏偏仗着大學當局投鼠忌器,他們便愈發猖狂無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