暹羅淘書三帖 - 董橋

暹羅淘書三帖 - 董橋

第一帖曼谷珍本書店的彼得跟我說起英國孀婦MrsAnnaLeonowens,說她一八六二年到曼谷宮廷當保姆,教拉瑪四世嬪妃和王子公主英文。彼得說她寫的兩本書總是有人想買也總是買不到,一本是《TheEnglishGovernessattheSiameseCourt》,一本是《TheRomanceoftheHarem》。《宮廷起居錄》他說一位長住泰國的美國太太藏過兩本初版,高價賣掉了;《宮闈韻事》改編成音樂劇《國王與我》大紅大紫,初版更珍稀,二十世紀初美國有個版本印得很漂亮,偶然還碰得到,不便宜。
那天中午下過短短一陣驟雨,驟雨一過艷陽染亮旅館房間窗外寂靜的花園。風是新春時節南洋清爽的風,我午睡片刻三點多鐘趕到珍本書店。「這是曼谷最怡人的季節,」彼得說。「香港那麼冷,你是來避寒的吧?」我們去年在洋書書展上匆匆見過,他約我到曼谷去看看他的舊書店。書店在AmarinPlaza二樓。存書不算多,寫東南亞的舊書有些很珍貴。我翻出一套三冊的《HoursinaLibrary》,LeslieStephen的文集,一八七四年倫敦Smith,Elder&Co.出版,波士頓Bartlett&Co羊皮裝幀,品相好得不得了。史第芬是維琴妮亞.吳爾芙的父親,他的遺著不多見,標價客氣得出奇。彼得說他也忘了,橫豎是整批收進來的老書,南洋方志之類最熱門,旁的無所謂。一部一九○○年J.M.Dent印的培根文集也比英美和香港賣得便宜,Bayntun栗子顏色皮面精裝,收五十八篇散文,六幅插圖,好幾篇我年少時代都背誦過。書店裏還有一部福爾摩斯短篇奇案錄,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富蘭克林中心圖書館一九七七年出版的限印本,黑皮燙金花,我近年愛讀短篇,想找這本書想了很久。臨走,彼得忽然想起箱子裏藏着一本珍.奧斯汀的《LadySusan》,一九二五年牛津大學出版社照原稿排印,印在手工製造的紙上,只印二百五十本,硬皮毛邊,書尾還有版本對校注釋,算起來才七百港元。毛姆一大堆,都是原裝初版,價錢比我挑中的那幾部老書都貴。「五六十歲的本地書迷和遊客都在找毛姆,」彼得說,「寫泰國的那本《TheGentlemanintheParlour》收進一本賣一本。老頭的書老派人愛讀,新一代誰聽過SomersetMaugham的大名?」

第二帖回到寧靜典雅的旅館才五點多鐘,斜陽嬌嬈,花木嬌嬈,連那一客下午茶都嬌嬈。房裏客廳的水果盤天天更換不一樣的水果,都是我童年少年愛種愛吃的南洋特產:薄皮橘子似乎比不上六十多年前甜,青皮香橙倒是風華依舊;mangosteen是莽吉柿,黑紫色的硬皮剝開來窩着雪白的果瓣,隱約記得康拉德JosephConrad的《TheShadow-Line》裏好像也寫過,說那一瓣瓣的果瓣是浸過糖水的棉絮;植物學上叫番櫻桃叫蒲桃的南洋人叫chompoo,果心裏那才真的藏着一團棉絮,發亮的皮有淺青的,有水紅的,英文叫玫瑰蘋果roseapple,台灣人善感,叫蓮霧,多詩意;人心果sapodilla聽說九月到十二月最甜,前兩天吃到的竟然還甜得那麼纏綿。芒果是三月到六月才飄香,龍眼一般七月八月是旺季,長年不斷的只有紅心木瓜。彼得問我做了幾次按摩,我說一次也沒做。一九二三年在泰國的時候毛姆也沒做,一位推銷員遞上廣告傳單請他去按摩,說美女小姐MissPrettyGirl請老爺去洗土耳其浴,香皂推背,音樂繞樑,像走進尋夢園,毛姆掉頭走開。

第三帖萊斯利.史第芬的三冊《書邊辰光》收了二十五篇文學評論,先後在三種期刊上發表過:《CornhillMagazine》、《Fraser'sMagazine》和《FortnightlyReview》。她的女兒維琴妮亞太出名害了父親名氣彰顯不起來。我當初讀吳爾芙的《TotheLighthouse》留意史第芬,那本小說前半部寫的Ramsey夫婦正是吳爾芙對父親母親的追憶,蘭西夫人溫婉高雅,蘭西先生脾氣乖戾不通人情。他們家其實是書香綿遠的宗教世家,史第芬讀完伊頓讀倫敦皇家學院讀劍橋三一學院,學成後當過劍橋院士、講師,他的《Cambridge:ByaDon》早年英國同窗托比影印一堆散頁給我讀,說看在吳爾芙份上讀一下她老爸的遺墨。史第芬先是娶了小說名家撒克雷的女兒羅拉,羅拉死後續弦續了倫敦孀居麗人朱麗婭,生了兩個女兒瓦妮莎和維琴妮亞,都跟媽媽一樣娟麗。
說白了是英國十九世紀不紅不黑的哲學家學問家,史第芬一生最大成就是主編英國名人辭典《DictionaryofNationalBiography》,為《辭典》寫了好幾十篇名人評傳。老先生道貌岸然文筆岸然學問岸然,一點情趣都沒有,那天我漏夜匆匆淺淺讀完第一冊,竟然心如止水,睡得格外酣香!真是好辯之士,筆下的主觀和倔強發揮到顛峯的時候我總是可憐他也敬慕他。聽說不少同時代騷人墨客儘管跟他私交甚篤,對他平生許多立論卻另有看法。這樣的人難免活得不舒坦,連帶也困擾他身邊的許多人,尤其他的妻子和女兒。研究吳爾芙生平作品極度深潛的南洋留英富家千金艾麗佳有一次告訴我說,吳爾芙精神錯亂情緒壓抑受她父親拖累不小。她說吳爾芙日記、書信、雜著裏評論古今文學的觀點往往背離父親的立論,那是潛意識的叛逆。我想那也不奇怪。艾麗佳的父親倒是個最溫厚最慈愛的父親了,女兒久病厭世亡故,他們新加坡老家後園的芒果樹忽然蟲蛀枯死,老父親說那是艾麗佳從小喜愛的樹,連樹上的螞蟻都不忍心掐死,他於是天天清晨坐在樹墩上唸佛經,說是讓女兒安心,讓老樹安心,也讓自己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