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動筆寫〈代有才人出〉一文前,在網上看到一些有關馮象的資料,因與要寫的文章無關,沒有用上。這些零碎資料多是馮象接受訪問或參加座談會的記錄,見解獨特,很有參考價值。譬如說他對現代中國文學的評價:「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原創方面,上半葉成就高,因為有魯迅;現在罵他或造他一個謠言也能出名賣個錢。下半葉雖然也有少數不錯的,但放在文學史的長河裏看,就不值一提了。除非玩時髦理論,在大學混飯吃,不會費勁去下評論。」這是答彭倫的話,收在《摩西五經》的附錄。
這番話當然會開罪人,但事實上並非信口開河。我在〈代有才人出〉簡略介紹過他的學歷和職業(知識產權專家)。他翻譯《聖經》雖說是為了個人興趣,其實一生研習外語(十多種)也是為了作此準備。他在大學和研究院修的是中古文學,對中國現代文學並不陌生,特別是二十世紀的白話詩,「從郭沫若《女神》到戴望舒、艾青,從食指、海子到世紀之交的"新新人類",都讀。」
他還說到顧城和張愛玲,認為顧城早期的作品好,因為有「童趣」。如果當初停下來寫故事,或許會成為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家。馮象對兒童文學和「動畫片」在中國不發達的看法,有些地方跟陶傑不謀而合:「這民族一定是遭遇了什麼不幸,」因此才不會給小孩講故事。沒有「童趣」的民族,不愛護動物,因此不會產生拿老鼠做主角的卡通片天才,如廸士尼。關於張愛玲他說的不多,但準確的點出了她「文字警策,造句精巧。……可是她的故事對我沒有吸引力。舊上海和老香港那些小人物的心態、聲腔、做派和出沒的場所,我太知道了,不覺得新鮮。」
看了以上的摘錄,一定會以為馮象恃才傲物,目中無人,其實不是。對學有專長的前輩,他尊敬有加。他是「老三屆」,成了名就有人邀寫「憶苦思甜」的文字。他沒答應,覺得這文類是老人的專長。前年他在回美的班機上讀完錢穆的《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覺得「真是誠篤雋永之至。那種閱讀人世滄桑的素樸文字,只有學問做通了、上了歲數的人才能駕馭。」
本文開頭說過馮象見解獨特,再引些片段吧。他對中國高等教育和學界的腐敗,極感痛心。二十世紀上半葉舉世矚目的成就現已為「長官意志」和「數目字管理」取代。有沒有希望推倒重來、回歸正路?他說他這一代是怕看不到的了,因為既得利益者太多。「看下一兩代人吧,也許他們受夠了損害,能抓住機會,拿出勇氣和政治智慧,迫使"肉食者"及其共謀者讓步。」
馮象每年回國兩三個星期。除了開講座看朋友外,還爭取機會學「活的語言」,如「情侶衫」和「紅眼飛機」等。他長年在美國小鎮居住,不看電視,家裏擺的又是《死海古卷》之類的古籍,若不每年回上海小住,到時回歸故鄉,連問候鄰里的話也難保說得到不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