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年來了。老鼠是十二生肖排隊的A一號,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中國社會缺糧多饑荒,老鼠是最受憎厭的動物,以致鼠年出生的人士,問及生肖,都有點難以啓齒。
中國文化對老鼠的鞭撻很嚴重,戰國的李斯,窮的時候,看見廁所的老鼠,見到人嚇得四散竄逃,但米倉裏的老鼠,吃得很飽肥,見到人也不怕了。李斯立時省悟,做老鼠,要做米倉裏的貴鼠,不要做廁所裏的壯鼠。兩千年來,中國的平民,都是廁鼠,官吏就是倉鼠,李斯把老鼠分了等級,難怪中國的貪污,是那麼理所當然。
李斯的做人和做官態度,在英文裏叫做Cynical,中文勉強譯為「憤世嫉俗」。以李斯之例,「憤世」是有的,「嫉俗」半點也無,李斯看見倉鼠之鄙俗,沒有嫉恨,反而很羨慕,要學做米倉的老鼠,李斯的心理太過陰暗,做事太絕,結局父子同遭腰斬,也很活該。
只因為看見老鼠,感受太過沉重了,放鬆一下可以嗎,中國的文人?宋代的秦觀,看見老鼠,態度就「客觀中立」得多:「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夜半夢醒,看見油燈下有一隻老鼠,只是覺得有點冷,論心理質素,秦觀比李斯「健康」。然而,英國蘇格蘭詩人彭斯(RobertBurns),卻寫過一首詩,叫做「致一隻老鼠──因為我用鋤頭搗了牠的窩」(ToAMouse,OnTurningHerUpInHerNestWithThePlough)。彭斯平時務農,有一天,他在田野耕種,不小心揮鋤破壞了一隻母老鼠的巢穴,眼見鼠媽媽帶着幾隻孩子逃亡,彭斯於心不忍,回家寫下這首小詩:哎呀,可愛的小老鼠呀,我驚動了你的生活,雖然你有時也偷吃人的食物,但這裏是你的天地,我搗了你的老巢,真是對不起。
「我真抱歉,人的國度,侵略了天地的倫盟」(I'mtrulysorryman'sdominion/Hasbrokennature'ssocialunion)──二百年前,對於人和自然的關係,彭斯已經懂得反省,今天,大陸動不動就捕熊貓、獵殺野生動物,彭斯的小詩,令人感動。
彭斯是蘇格蘭的靈魂,也就是歌曲《友誼萬歲》的作者。彭斯的年代,是英國詩的浪漫時期,發現了自然的諧美,遇上了法國大革命人權的解放,那是一個輝煌的世代,連老鼠也煥發着人性的光輝。彭斯的老鼠可愛,李斯的老鼠可怖,文化的興衰,在一隻老鼠身上,盡見人格的尊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