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waysonsunday:代有才人出 - 劉紹銘

alwaysonsunday:代有才人出 - 劉紹銘

劉紹銘 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新譯《摩西五經》的馮象,答彭倫問時有言,他在耶魯法學院唸書時,有位神學院的朋友找他討論《聖經》的經文。馮象還記得朋友用的是國語「和合本」。鐵盆齋齋主初看譯文,覺得蠻認真的,但後來拿了英語「欽定本」(TheKingJamesBible,1611)比對一下,才發覺誤譯漏譯頗多。更令馮象不習慣的是譯文「佶屈聱牙,十分做作,比冬烘先生作律詩還彆扭。」(《摩西五經》中譯本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答彭倫文見附錄〈神的靈與言啊,誰最能誘騙世人〉。)
自蘇格蘭傳教士馬禮遜(RobertMorrison1782-1834)分別在1813和1819年完成新舊約聖經的中譯後,全文或選輯的中譯本已有近四十種。翻譯上帝的語言,是為了傳播福音。訊息是關鍵,文字是次要。舊時國人傳道,有些只是為了衣食。如果那些當年只是為了貪圖奶粉和其他救濟品才上教堂的老百姓是riceChristians,那麼像許地山小說《玉官》那種人該是「喫教婆」了。
玉官是閩南一個縣城的年輕寡婦,不通文墨,因不堪叔叔「糞掃」的滋擾而投靠很有點「洋勢力」的鄰居杏官。通過了杏官的關係,玉官後來成為一個「聖經女人」。她不通文墨,怎麼讀經?原來她隨身帶着的《聖經》是羅馬字拼音的白話本。上帝在〈創世紀〉說完「大水中間要有蒼穹,把水分開!」的話後,馬上就出現了anditwasso的現象。
Anditwasso究竟是「事就這樣成了」(「和合本」和「思高本」),還是「一切就照着他的命令完成」(「現代本」)?這問題對玉官和來聽她「福音」的鄰里街坊說來無關宏旨,因為他們對《聖經》的興趣非常「實用」,不會注意到譯筆是否有「文釆」。「信耶穌得永生」、「天國近了,你們應該悔改」這種話可能說得更漂亮,但只要像「永生」、「天國」、「悔改」這些關鍵語不會出紕漏,就完成了「福音」的要旨。

馮象比對舊譯《聖經》的一些錯漏後,看出問題所在。譯者根據的底本多為1885年修訂的KingJamesVersion,而非原文善本。對在希伯來文善本出現的中東近東風土文物認識不深,就會錯認海棗作棕櫚、紙草作蒲草、金合歡作皂莢木。就會把亞當夏娃繫於身上的腰布作裙子。當然,拿「實用」派的眼光看,老祖宗當初穿的是腰布或裙子也無傷大雅,反正作用都在遮羞。
今天的中國,能夠在《聖經》翻譯問題上斤斤計較的,只馮象一人。他是哲學史家馮契先生的公子。小時候學俄語。雲南下鄉九年時自學英語、法語和德語。拉丁文的教材是從舊書店兩毛錢買回來的。後來這位「老三屆」進了北大,從李賦寧先生研習中古英語和喬叟(GeoffreyChaucer,?1340-1400)。再後來學會了希臘語、希伯來語、亞蘭語(Aramaic)和古冰島語。他在哈佛拿的是中古文學博士的學位。再再後來他到耶魯唸法律,取得J.D.(法理學博士)資格。
跟《聖經》翻譯研究關係最深的語言是希伯來語、希臘文、拉丁文和阿蘭語。馮象說如果時間和精力負擔得來,他還要學阿拉伯語,因為《聖經》的中譯,除了琢磨原文善本和歐洲語文的經典譯本外,還應當參考《古蘭經》(TheKoran,一作《可蘭經》)。《古蘭經》載的阿拉伯文是神直接給信徒的啓示,所以馮象要「從原文研習這部天經──穆聖宣佈的『永久的奇蹟』。」
馮象不是教徒。職業是「知識產權」專家。他為甚麼對《聖經》中譯問題這麼熱中?從他答彭倫的一段話可看出因由:

回首往事,恍如隔世。三、四十年代過來的那一輩人,比起我們現在,可說是非常幸運的。他們趕上了二十世紀中國教育、學術和文藝的黃金時代,還抗日救亡,投筆從戎,鬧革命,幹的都是大事,雖然後來吃的也是大苦。沒能耐的書呆子,出國還拿了諾貝爾獎。可是我們老三屆『知青』就慘了,不讓讀書,上山下鄉不算,女性年過四十就逼着下崗,幾乎全軍覆沒。八、九十年代成長起來的,物質生活好些,安定些,然而學校跟社會卻大面積腐敗了,很難治理。這個損害,恐怕是長時期的。所以我說『還債』,就責任而言,主要指現在:作為『倖存者』,面對全軍覆沒、腐敗和損害,怎樣生活。

馮象以「還債」的心情譯述《聖經》的動機,用他的話來說,「是為了豐富中文的思想表達。」據他研究所得,《聖經》文字自然樸素,雄渾有力,琅琅上口,因此譯文絕不能流於生硬艱澀。本文開始時引用過《創世記》中anditwasso句子兩種現成中譯:「事就這樣成了」和「一切就照着他的命令完成。」譯文的好壞,玉官這類讀者是不會計較的,理由前面已說過。但馮象譯經,是為了豐富中文的表達能力。他是以文學作品的眼光來看《聖經》。
上引兩種譯文,他覺得不但詞不達意,還囉嗦無力,「何況造蒼穹、分大水等等上帝的意願的完滿實現,稱之為『事』就毫無神聖可言。」若把《聖經》看作文學作品來翻譯,不能不注意修辭。可能是前輩譯者太拘泥原文,一看到anditwasso的句法就填上「事就這樣成了。」這些刻板的譯句在短短的篇幅內重複七遍,令講究「文氣」的讀者大倒胃口。
馮象怎樣「去」囉嗦?他用「果然」二字來突顯上帝創造宇宙的奇蹟。「上帝說:大水中間要有蒼穹,把水分開!水果然一分為二。」接着就是「亁地果然升出水面」、「果然,地上就長出草木,……」、「果然,就有了天燈」、「果然,就有了巨鯨」、「果然,就有了野獸……」。到了第六天,「果然,一切都按上帝的意願實現」,上帝在第七日就休息了。
上帝的口吻lettherebe是文法中祈使語氣的一種,「軍令如山」,沒有商榷餘地。馮象用「果然」釋義,「水果然一分二」等於說是「水應命一分為二。」短短的一句話,不足以顯示馮象譯筆令人耳目一新的成就。我們試看《出埃及記》上帝跟摩西的一段對話。上帝差遣摩西去拯救被埃及法老王奴役的以色列子民。摩西遲遲不敢答應,跟上帝分辯起來。「欽定本」的原文是:

AndMosessaiduntotheLord,"OmyLord,Iamnoteloquent,neitherbefore,norsincethouhastspokenuntothyservant:butIamslowofspeech,andofaslowtongue."AndtheLordsaiduntohim,"Whohasmademan'smouth?Orwhomakeththedumb,ordeaf,ortheseeing,ortheblind?havenotItheLord?Nowthereforego,andIwillbewiththymouth,andteachtheewhatthoushaltsay."

思高本的譯文:梅瑟(摩西)對上主說:「吾主,請原諒!我不是個有口才的人,以前不是,你向你的僕人說話以後,也不是;我原是笨口笨舌的人。」上主回答他說:「是誰給人一個嘴?是誰使人口啞耳聾,眼明眼瞎呢?不是我上主嗎?現在你去,我要幫助你說話,指教你該說甚麼。」
馮象譯文:「可是摩西說:主啊,請原諒!僕人一向缺口才,經過我主訓練了也沒長進,照樣笨嘴笨舌的。」(馮象插注:「遂有摩西口吃一說。」)
「口才是誰給的?耶和華反問:又是誰,讓人聾啞、目明眼瞎?不都是我,耶和華?趕快去吧,我會幫你開口,教你如何說話!」

我們把思高本和馮象譯文稍一比對就看到馮譯無論在語文或釋義上都比舊譯勝一籌。「僕人一向缺口才」多亁淨俐落!「口才是誰給的?」比「是誰給人一個嘴?」較易理解。「不是我上主嗎?」非常不妥。HavenotItheLord意思很清楚:I等於theLord。TheLord等於I。「不是我上主嗎?」聽來說話另有其人,theLord變了第三者。
馮象深諳翻譯之道,認識到翻譯「是母語的競賽,是譯文與原文的對峙,是一個詮釋的過程。」英譯原文沒有道出theLord的名號,中譯點出了說話的人就是耶和華,是為了避免身份混淆。這正是一種詮釋。「太陽」的英文是sun,因此一般按本子辦事的譯者一看到這三個字母就填上「太陽」。但馮象翻譯thesun時卻有其他說法。摩西率眾出埃及,在沙漠中看到的卻是一輪「紅日」。紅日也是太陽。
我們再取一個例子看看馮象怎樣翻譯/詮釋《聖經》。以下三段文字出自《創世紀》:

英文:InthebeginningGodcreatedtheheavenandtheearth.Andtheearthwaswithoutform,andvoid;anddarknesswasuponthefaceofthedeep.AndthespiritofGodmoveduponthefaceofthewaters.

思高本:在起初天主創造了天地。大地還是混沌空虛,深淵上還是一團黑暗,天主的神在水面上運行。
馮象:太初,上帝創造天地。大地無形,一片混沌,黑暗籠罩深淵。(馮注:形容創世之前。上帝從虛無中創世,是希臘化以後的玄學解釋,見次經〈瑪加伯下〉,7:28)。上帝的靈(ruah,本義風、氣。),在大水上盤旋。

以「太初」換「起初」,僅一字之差,意象和語勢的感覺卻截然不同。可圈可點的是,inthebeginning這片語,也只有在〈創世紀〉這特定的語境中方可以譯為「太初」。在其他場合只能說成「起初」。
馮象的《摩西五經》給聖經中譯開了一個新紀元。在英語國家大學的課程中,TheBibleasLiterature是熱門課,選修的學生不一定是教徒。《聖經》是西方精神文明的源頭,對西方文學、哲學和藝術的影響遠較希臘神話與史詩為甚。現代英文老早擺脫Nowitcametopass這種老套說法,但「欽定本」的文體曾對英美的作家和政治家有深遠的影響。林肯總統和邱吉爾首相的演辭氣派雄渾,有明顯的「聖經體」痕迹。修訂本「欽定本」(1885)刊行至今已二百年,文學價值歷久不衰,因為還有不少「現代人」對這種古樸莊嚴的文字仍有依戀。海明威小說《TheSunAlsoRises》的題目就有明顯的聖經體味道。
中國大學沒有TheBibleasLiterature這類課程,馮象譯《聖經》,給誰看呢?最籠統的說法是給「有心人」看。這得針對他譯經「是為了豐富中文的思想表達」這句話來說。二十世紀中的中國翻譯家,他特別推崇翻譯巴爾扎克和羅曼羅蘭的傅雷和翻譯《悲慘世界》的李丹/方于兩位先生。因為譯文「語言優美,譯者的藝術氣質乃至人格理想都與原著契合無間」,在馮象看來這幾位前輩的成就後人再難超越了。
在我們這個令尊與家嚴不分,府上和寒舍雷同的文字退化時代,講求「語言優美」實在是一種奢望。凡夫俗子不必讀聖經。熱心教徒一日不可無《聖經》。這就是了,教徒是義無反顧的有心人。他們不妨細心閱讀下引馮象譯〈方舟〉一段,再比對其他版本的譯文,當會承認他也是一個有心人,不辭勞苦為「淨化」語體文所做的貢獻。
耶和華見人類一個比一個邪惡,整天在心裏互相計算,便很後悔造了人在世上,痛心不已地說:我要把我造的人,連同鳥獸爬蟲,從大地上統統消滅,當初真不該造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