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十年前罷,我在台南一位朋友的研究室裏看到一張畫,不可能再簡單了:只有一種顏色:淺的藍像天,略深的藍,一定是海了。看這畫時,就好像經由一扇明淨的窗向外望到天與海。天是十分之七,海是十分之三。我坐在他的研究室裏等這位朋友回來,他回來了,也沒有與我談話,我也知道他回來了,二人是共同欣賞這畫罷。「我不解,為什麼這張畫如此簡單,而力量這麼大!」我好像自言自語的向他說;又好像是在問他。
而這位又是詩人又是醫生的朋友說:我不論在外面碰到什麼麻煩,回到屋裏來,看到這張「天與海的窗」心情就會立時沉靜下來。這類的窗子在這種角度下的風景,在台南是不難找到的,而這張畫比真的風景還要真實。
我自從長住香港後,還是常去台南。一來去看這位朋友,聊天;更可能是去他的研究室看這張畫。又過了兩、三年罷,我還是不知道畫這張「天與海」的畫家是誰。那次去台南好像是成大醫學院邀請元方與我去演講人文或通識之類的:元方是說她從烏爾姆回來的話題,我是講什麼叫奇點與霍金對奇點的天文解釋。
而主持這個講座的就是這位研究室主人。我們自然先到他的研究室坐坐,看看別來無恙的畫。我是來過多次了,而元方則是首次。
她一進門就說:「這是羅斯科(Rothko)畫的。這位畫家是自殺的呢!不過,看這張畫的確使人安靜,也許是他作畫時,心情正是安靜。生死都置之度外的人,有什麼不安靜的呢。」
她若有所思。忽然天外飛來地順口背出東坡的被貶多少次以後從海南島歸來的詩句: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她背誦得那麼自然,而我卻只知道最後兩句,不是在徐霞客傳,就是在丁在君傳中讀到而記住的,卻不知這是蘇東坡的原句,更不知是在從海南島返回中原時所作。她真是學對了行,讀了藝術史後又讀線裝書,才能夠細說蘇東坡在那些霉透了的歲月裏,竟作出「天容海色」如此安詳的詩。
前兩天元方要我注意BBC有Rothko的人與畫之介紹節目。我一邊看羅斯科的畫,一邊在自己的回憶中搜索我在休士頓的生活。並不是我在休士頓教書那十年中,而是在九○年代罷,偶回休士頓有些小事,在美術館看到過一片黑,或一片紫,中央有個黑色的還是紫色的大門,並不是可開可合的門而是畫上的。我至今仍記得那次只覺熱得受不住與悶得呼吸不過來的經驗。
這個節目就叫做「藝術的力量」。一查字典:「MarkRothko是1903-1970俄國出生的美國畫家。抽象表現主義。」對他說來,畫布是舞台,顏色即演員。在大片藍、橙、紅中表現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