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蘭Cornwall康沃爾郡大得很，我只去過幾個小城小鄉，地名和景色混淆了，記憶中都很漂亮：坐在火車車廂裏往窗外看很漂亮，搭朋友的順風車下車到處逛逛也很漂亮，綠林藍海，靈山秀水，聽說都留下許多作家畫家的足迹。一年夏季，我坐一位學長的小汽車路過一處叫Fowey的漁村，那是兒童文學家格雷厄姆KennethGrahame最喜歡的地方，一八九九年一去難忘，還跟村子裏的姑娘ElspethThomson戀愛結婚，老朋友奎勒庫奇SirArthurThomasQuiller-Couch觀禮。奎勒庫奇是詩人，是小說家，是校注家，筆名Q，編纂牛津詩選牛津歌謠出大名，小說死人礁《DeadMan'sRock》和寫海灣的一些詩都在漁村裏脫稿，還把Fowey改名TroyTown寫漁村歷史。Q和格雷厄姆是一輩子的好朋友，常常一起乘船出海釣魚。學長不喜歡Q的書，說他才情單薄。格雷厄姆的楊柳風《TheWindintheWillows》他簡直着迷："Britishtothebackbone!"他說。
兒童文學英國人從來偏愛。十九世紀利爾EdwardLear的畫冊我收過半本散頁沒有再收下去，不好找，也貴。他善畫鳥獸，善畫風景，會寫打油詩，鳥獸畫冊和遊記插圖詩集很多讀書人喜歡。聽說波特BeatrixPotter的兒童畫冊很受利爾影響，一八九三年誕生的兔子彼得故事小畫終於拓廣了利爾的動物世界，從此，兒童文學作家文字描出來的故事都要借重畫家彩筆讓作品多生幾分姿色。卡羅爾LewisCarroll筆下艾麗思的仙境一紅，巴里J.M.Barrie的彼得潘在一條繽紛路上一起紅了起來。接着，我認識的幾位書蟲都說格雷厄姆的《楊柳風》是描寫山鄉生活描寫得最迷人的兒童文學，連寫動物的「人性」都是顛峯之筆。我早年讀得最多的是BrianCarter的童話評論。
我在倫大亞非學院讀閑書的第一年，學長在趕寫他的博士論文。他研究剛果政治，在外交事務期刊上發表過不少論文，人敦厚得不得了，英美文學經典獵涉又廣又深，跟他聊天勝讀幾部書。這樣的英國讀書人那時候還很多，大成就未必會有，學問堆起來的小情趣一生不缺。他開創一套兒童讀物救國救民的怪論，說兒童文學興盛的國家裏政治遊戲一定比兒童讀物貧乏的國家昌明。他說了一大串歐洲美洲亞洲非洲的實例，我們一堆朋友的笑聲嚇走了酒館裏幾個嬌滴滴的學妹。我三十四歲生日那天，學長滿臉陽光送了我一本《楊柳風》：「睡不着覺的深宵讀讀這本書，」他說。「比《動物莊園》深刻一百倍！」喝完啤酒在車站等車他又提醒我細讀格雷厄姆寫四季光影的筆調。
格雷厄姆一八五九年生，一九三二年歿，童年在愛丁堡，父母雙亡，祖母撫養，沒錢讀大學，讀完中學進英國銀行工作到一九○七年病退。他經常在《聖詹姆斯報》和《黃皮書》寫稿，出版文集三五種，七十年代十幾英鎊還買得到初版的我記得只有一八九五年的黃金時代《TheGoldenAge》和一八九八年的夢裏春秋《DreamDays》。學長說別的不要緊，格雷厄姆一部《楊柳風》果然傳世已然不朽，一九○八年的初版至少二十五英鎊一本，後來名家畫插圖的英國版美國版比初版更貴，而且越來越貴。記得有一次英國電視台紀錄片介紹廸斯尼一九四一年拍的《TheReluctantDragon》和一九四九年拍的《TheAdventuresofIchabodandMr.Toad》，報紙上輕輕捧一下，格雷厄姆的《楊柳風》又成搶手貨了，舊書店櫥窗裏都擺出來推銷。
《楊柳風》其實是格雷厄姆一九○七年說給兒子Alastair聽的故事，有幾章又是他在康沃爾休假期間寫給兒子看的信，信上寫的盡是這些鼴鼠癩蛤蟆的故事。原稿那年先是投寄給美國出版社試試，退稿；英國版翌年印出來，起初賣得並不好，過了一段時日漸漸暢旺了。詩家文豪斯溫伯恩AlgernonSwinburne大力稱讚，寫小熊溫尼的米爾恩也喜歡，一九二九年改編成戲劇越演越紅，每年聖誕節總有劇院上演。替小熊溫尼畫插圖的舍巴特ErnestH.Shepard發憤給這本書畫一套彩色插圖，聽說比畫小熊溫尼還賣力，一九七一年在英國出版，那是第一部彩圖版的《楊柳風》。
一九七一年初版彩圖《楊柳風》過了很多很多年我才買了一部綠皮燙金珍藏本。翡翠那樣綠的舊封面舊封底像極了康沃爾一些山鄉的綠林，我筆記簿上寫的Zennor附近的HigherTregerthen學長帶過我們幾個人路過吃下午茶，真是綠油油的鄉鎮。「勞倫斯在這裏寫《WomeninLove》，」他說，「一九一六年晚春時節，他跟Frieda是多麼不開心啊！」那天陽光亮麗，古樹慈祥，綠草多情，我們誰都沒有興趣追問勞倫斯為什麼不開心。現在回想，那天我們的心情簡直是舍巴特彩筆下的風景那麼寧靜那麼舒暢那麼親暖。我早歲拚命接近英文的時候英國朋友勸我讀哪一本書我立刻讀哪一本書，《楊柳風》裏的故事再怎麼繁瑣拖沓我都耐性讀完。插了舍巴特的畫，這部書真的不一樣了，靈活了，鮮麗了，溫情了。賣這本書給我的SaraThompson說跟小熊溫尼不一樣，《楊柳風》才是舍巴特展露性情的畫作：「你看完萬一不喜歡可以還給我，退錢！」我沒有還給她。畢竟老了，看山看水的心情沒有從前濃，閱人閱世的心情也沒有從前熱，留住這樣幾株楊柳給晚風沒事吹拂吹拂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