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五月的一天上午，蔡若虹在美術館看完展覽走過竹林旁邊的走廊，一個陌生的小伙子攔住他說想問一個問題。蔡先生讓他問。小伙子說他讀過蔡先生給上海畫家戴敦邦的畫冊寫的序言，他想知道戴敦邦的畫到底有哪些優點和特點？蔡先生說：「就是這個問題嗎？」小伙子點點頭。蔡先生說：「好，我可以告訴你，他的畫兒最大的優點就是會說中國話！」蔡若虹還提醒小伙子說，有的油畫、水彩畫倒也能講中國話，可是有些宣紙上的水墨畫卻聽不懂他在講什麼：「你見過這種中國畫嗎？」
中國插圖畫家戴敦邦畫的插圖確實會說中國話。英國插圖畫家賴格姆ArthurRackham畫的插圖也會說英國話。我喜歡戴敦邦畫的插圖喜歡了那麼多年，竟然說不出我為什麼喜歡。我喜歡賴格姆畫的插圖喜歡了那麼多年，竟然也說不出我為什麼喜歡。看戴敦邦的畫我彷彿走回中國人作息的所在；看賴格姆的畫我簡直走進英國人生活的地方：一處說中國話，另一處說英國話。蔡先生一點破我恍然明白。當年一位攻讀藝術史的英國研究生告訴我說：賴格姆畫丹麥安徒生畫德國格林的童話故事始終沒有他畫英國書的插圖好：「他到底是英國插圖家，畫英國人物英國風情氣韻格外生動！」我笑他偏見。寫賴格姆插圖的《安徒生童話》我還說他畫筆下的風物人物跟他畫英文書的韻味不一樣，「尤其人物，大人小孩都帶幾分北歐相」！讀了蔡若虹寫的〈他的畫兒會說中國話〉，我一本一本翻看書架上賴格姆畫插圖的老書，研究生的話做了蔡先生的話的腳註：賴格姆最優秀的作品真的是那些插在英國書裏的插圖。
兩個月前，上海的朋友王為松替我送了一本《故事》給戴敦邦先生，戴先生於是讓為松給我寄來他的新文集《畫外之言》，毛筆簽名題識，還鈐了一枚「民間藝人」朱文印章。戴先生向來自號民間藝人；他是江蘇人，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中國美協連環畫藝術委員會副主任，上海美協常務理事，中國道教協會理事，上海市道教協會副會長，一生畫過千千萬萬連環畫和插圖畫，連九十年代中央電視台那套著名的《水滸傳》電視連續劇人物造型都是他設計的。前幾年我還買過他一幅立軸《聊齋》人物阿寶。
我六十年代剛來香港的時候在中環集古齋老店找到幾本戴先生畫的連環小人書。我喜歡他畫的人物和街景。集古齋好像還有幾幅戴先生的插圖真迹，小小張，現在回想很便宜，可惜當年我嫌貴。不久，書店裏常常擺出戴先生畫的《水滸》、《三國》、《紅樓》、《金瓶梅》，每一種版本我都買，往往還多買幾本寄給遠方愛畫的朋友。那本線裝的《水滸》電視劇圖稿我尤其喜歡，喜歡他的李師師他的閻婆惜他的潘金蓮他的潘巧雲；閻婆惜的題記說：「畫婦人不易，畫美人更難，而出了淫名的女嬌娃要繪一瞬間之圖，當可謂難上加難。金蓮、婆惜、巧雲、盧賈氏還有白秀英又得各有音容浪貌，余已技窮藝盡矣，三易此稿。」
賴格姆一生畫過七十八部書的插圖。有一回，倫敦PeterHarrington替我找到一部格林童話《FairyTalesoftheBrothersGrimm》，一九○九年編號限印七百五十冊，我這部是第三○三冊，賴格姆簽名，裝幀名家Zaehnsdorf紅皮精裝，貼了四十幅彩圖，還有五十五幅黑白插畫。那些彩圖裏〈鵝姑娘〉一幅篦頭圖最富氣韻，札尼斯朵夫在封面上燙金燙出這幅畫。黑白零星插畫中〈甜心羅蘭〉的滴血魔杖也撩人。畫美女畫出這樣的姿色確然可喜。賴格姆是二十世紀初葉畫格林童話才大大出名的。他喜歡這些童年熟讀的故事："InmanywaysIhavemoreaffectionfortheGrimmdrawingsthanforotherset(Ithinkitispartlyone'schildhoodaffectionforthestories.)ItwasthefirstbookIdidthatbegantobringsuccess"。一九一四年五月他寫給FrankRedway的信這樣說。
聖誕節那天我跟長住倫敦的蕭老夫子通電話，他說一位老太太幾個月前送了他一張賴格姆小畫，像是插圖草稿，畫仕女，上了淺淡水彩，不知道畫的是哪一本書。「英國有個賴格姆畫迷會，全世界各地都有會員，老太太是很熱心的賴迷，手頭藏了許多他的真迹。」老夫子說。「這幅小畫似乎還沒有畫完，衣裙褶紋和開臉倒是精絕的技藝了。聽說他閉着眼睛都畫得出美人！」這句話我在他的傳記裏讀過。
閉着眼睛畫人物也許是戴敦邦先生書中常說的「默寫」。他說許多年輕的中國人物畫家都有對着模特寫生的硬本領，可惜不能默寫出一幅準確的人物畫，畫不出生動的氣韻：「品評中國人物畫創作首要的是要求神似」，戴先生說。賴格姆筆下仕女最出色之處果然在氣韻，在神似。戴先生對人物畫「十八描」的領會我總覺得賴格姆完全掌握。蕭老夫子開玩笑說那是「十八摸」的高雅體悟，「不必美女坐懷都默摸得出」。我不懂繪畫，隱約窺出賴格姆人物畫的技藝跟「十八描」的幾種描法有點相近，尤其「行雲流水描」、「曹衣描」、「柳葉描」和「橄欖描」。記得那位藝術史研究生格外佩服中國的沒骨畫法，說英國插圖畫家中賴格姆的人物飄逸得近乎沒骨。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畫畫。我只知道他父親送給他的三十歲生日禮物是賴格姆一封親筆信札，鑲在小鏡框裏雅得要命，信上說了許多畫畫的祕訣，研究生背誦如流，闡釋如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