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明星藝術修養的盛放,不在少女時代,像張曼玉,不必看《新紮師兄》和《精裝追女仔》的香港少女時期,只看隱居巴黎之後的法國時期。
因為女明星年輕,但是膚淺而虛榮,經受過一座片場的人事險惡,一個江湖的恩怨挫敗,女明星老了,銀幕以外摧心折骨的風霜,經驗化為演技,虛實交融,真偽相煎,四十歲之後,女明星才會悟道,修成「演員」的正果。
有梅麗史翠普出現的荷里活電影,七十元一張戲票,其中六十五元的價值,就在看史翠普老來的意境。她不再是《法國中尉的女人》裏碧海青天的那個少婦,而是白宮和五角大樓之間的特務女上司,或者是巴黎時裝雜誌的女主編,她不再秀髮如雲,巧笑芳倩,而是脫下一框老花眼鏡,一揚眉,一翹嘴角,露出勢利的冷傲與政海的無情。
這樣的角色要老來方始成就。當明星晉升為演員,就是從工筆白描的花卉,進化到潑墨披渲的山水。為什麼女人只羨慕花卉的年華,而恐懼山水的意境?
梅麗史翠普一出場,論戲劇的份量比例,她是配角,但論鎮壓的氣派,她永遠是主角,在《穿Prada的惡魔》裏,同樣是女老闆,她的威儀拌雜了兩分漫畫的誇張。她隨時可以把一個女記者炒魷,但是到了《死亡引渡》,一個美國公民的命運握在她手裏,她隨時可以令他蒸發,她的傲岸卻蘊含着三分權力的冷峻。同樣的一副面孔五官,也是那麼一脫老花眼鏡,昂首揚眉,就像同一碟精膾的細肉,嶺南的風格蒸成肉餅;蘇杭的火候,卻燴成獅子頭。
梅麗史翠普之特異,在於明明是美國女人──在女性魅力的食譜之上,這個品種,公認是粗糙一點的貨色──她卻富蘊着嘉芙蓮丹露的精韻。其中若有神蹟:美國女明星即使老來成為演員,最多是莎莉溫德絲,或者多了一張精神抑鬱的病歷,也可以是茱地嘉蘭,但她通通不是,自成一派,她是梅麗史翠普,她的魅力不在含苞,在於凋謝前的燦爛,其時天地無聲,一籠細雪,落在窗台,驀然回首,一盆黃菊在冷艷中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