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老牌」出版社倒閉,所謂「集體回憶」,又陷一城。該出版社當年以出版「袋裝書」開創本地風氣,名噪一時。「袋裝書」的風俗,抄仿自日本,因為日本人在東京地鐵上班,閱讀風氣濃盛,喜歡一面乘車,一面閱讀,日本「岩波文庫」,即為袋裝書出版之代表。中華民國時代,出版家王雲五的「人人文庫」,亦屬小巧玲瓏,書身籤長,一本裝在當年寬敞的唐裝口袋裏,尚有餘空,還裝得下一支鋼筆、一盒墨水,另加一隻西洋袋錶。
香港的出版生意難做,因為香港的閱讀向來不成風氣。暢銷書多為炒股投資、湯水美容的天下,但這一類書籍,販賣者不屬「知識」,而是「資訊」。嚴格來說,閱讀(Reading)是很崇高的習氣,以書為目標,而書是傳播知識(Knowledge)而不是資訊(Information)。例如一具手機附贈的說明書,教導用者怎樣使用各樣按鈕功能,說明書羅列的是資訊,閱讀這冊說明書的,嚴格來說,不夠資格稱為一名「讀者」,只是一名「消費者」。同理,教導如何炒股票、怎樣湯水護膚的各類印刷物,嚴格來說,只是資訊的「說明書」(Brochure),而不是「書」(Book),偏偏華文的「說明書」卻又與書籍的一個「書」字雷同。閱讀說明書的人,有快速的功能目的,香港有許多以書籍形式出現的資訊手冊,不可以列為「讀者」,只是「用家」或「消費者」。讀者與作者的關係,是時空心靈交流,在閱讀的同時,讀者與作者隔世相遇,擦肩而過,電光火石之間,共鳴交擊生輝。閱讀小說、哲學、聖經的時候,會有這樣的感覺。讀書而獲得知識和智慧,讀者像情人;看了一冊資訊的說明書,消費者像一名嫖客。
這就是香港今天沒有真正的出版業的理由。經濟暢旺的時候,「市場」講究聲色享受,炒股和護膚飲食的資訊固然流行;經濟衰退之際,消費者沒有餘錢,更缺乏買書的動力。香港人到底愛不愛「閱讀」?視乎「閱讀」和「讀者」的定義。香港沒有多少個「讀者」,但有許多「消費者」,而真正的閱讀,絕對不是消費,英國大學制度,副教授的職銜,就叫做Reader。這就是這家老牌出版社當前必定倒閉的理由。
全球華人共有十三四億,英語人口,不算印度,卻只有四五億,英文的出版物品,對世界的影響卻遠超華文。因為英文不像華文,全球大一統,沒有區域割據的毛病。一本《哈利波特》,在英國、愛爾蘭、新西蘭、加拿大,不同的國家,只要使用英語,都可以暢銷。
中文書籍不同,中國大陸的「漢語」,與台灣的文字,格調互相排斥;香港的中文,卻又摻入了地方方言的語法,為中台兩岸讀者所不明。中國語文經歷了「文革」的破壞、政治的污染,中國人半世紀以來開會學習、表態做報告,習慣了拖時間發言、打馬虎眼說話,形成「大陸式中文」的嚕囌冗長、沙石夾雜的「風格」。台灣則長年以「中華文化復興基地」自居,語文風格典雅。近年卻又因外交孤絕,身份困惑,知識飢渴,大量繙譯西洋典籍,變成學術詞彙浮誇充斥。香港的中文本來最直接亁脆,但文化傳統最薄弱,「本土意識」增長,形成有本地特色的港式中文。港台中三地的語文,暗中互為排斥,且不說中國大陸屬於政治上非民主的另一制,審查嚴苛,文字又有正簡體之爭,十三億人口的「閱讀市場」,連最基本的語文,從來沒有「統一」過。加上中國盜版偷竊產權成風,作者的書越暢銷,損失越大,版稅矇騙剋扣,這種粗糙的「市場」,不會誕生有國際水準的名家。
因此長期雄踞中文閱讀暢銷榜首的,長期以來是英文小說《哈利波特》的中譯,然後是在港台中三地中國語文市場中佔取了「最大公約數」的金庸。「讀書」和「獲得資訊」是兩回事,香港的出版業才經營困難。中國視書籍文化產業為政治意識的戰場,保護主義嚴密,對香港CEPA,可以惠及飲食、髮廊、卡拉OK娛樂場所、會計師行,從來沒有說歡迎香港的出版商進入大陸。
二十一世紀的國際出版業,以文化的影響力而論,英文依然佔優,因為英語世界有出版自由、契約精神、尊重人文知識產權的一套優良制度。英美加澳各國,中產知識階層龐大,知識暢通無阻,寫作人才輩出。日本的岩波文庫,源自英國的企鵝文庫,袋裝面世,迎合工業革命帶來的人文思想的解放。有書籍,沒有內容,如同擁有印刷機,卻沒有堪可出版的經典。書籍和印刷機,只是硬件,作品本身才是軟件,活字印刷由中國人發明,十五世紀傳到歐洲,促成了歐洲黑暗時代結束,人文精神的解放,經典不必手抄,由僧侶鎖在修道院的藏經閣,而是知識廣佈民間,促成人權的覺醒,這就是時至今日,只有《哈利波特》、《達文西密碼》等暢銷全球華文市場而無阻,一舉把華文出版業打為英文出版業殖民地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