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灼祥
拔萃男書院校長
其一
兩年多沒有見「小李飛刀」了,自從李大俠兩年多前在西安古城跳躍下來時受了點傷後,再沒有見過他。
「小李飛刀」是哲學邏輯大師的另一稱號,每次與他見面,談及哲學、思維方法,自會領略他的詞鋒尖銳,看他的著作,更能感受他的功力,一如小李飛刀,永不虛發的厲害。「小李飛刀」思想清晰,透過簡潔語文,指出人間謬誤,皆能一針見血。寫起詩來,也甚具哲理,《風誓》的幾句:風的誓言/攜帶着浪花/來不及被遺忘/就已消散。很古希臘詩句,短短幾句,帶出人生哲理來。
翻看他九六年送給我的著作《思之旅》談論人生問題,十多年前的講法一點也不過時。他的「向下爬哲學」,極具啓發性,「小李飛刀」的「向下爬」,是說「不要去得太盡」,他「認為耗盡自己而走到極限是很痛苦的事」。他「寧願不走到極限,甚至退後一兩步,向下爬。能去到某一步而不去,能上到某個位置而不上,這在心理上比向上爬難得多,需要有大智慧」。
不是說一套做一套的。在大學任教多年,不求升級(祇愛自由),不埋堆(不必要應酬一定不去),祇肯下午講課(睡至日上三竿是一種福氣),他的信念是「享受存在本身,甚麼都不做」,「喜歡無所事事」(在家空暇,享受「煲碟」樂趣),「小李飛刀」是我所認識的大學人最能率性而為,皆因他有愛怎樣就怎樣的條件,不像其他講師,講課從不用點名,不管講室多大,都會坐滿人,還不包括旁聽生。文化機構請他講人生哲學,不必太多宣傳,入座率一定不成問題,我有幸為他主持過一個講座,那是一個風雨飄搖的周末下午,近千人的講室,竟有九成聽眾。他演說內容紮實,沒多餘廢話,不用討好誰而又讓人覺得出席他的講座並不浪費時間。有關愛情,他認為要「講理性」,那「不是叫人在談情說愛時大講邏輯,而是叫人多為對方設想,凡事寬容一點」,有此識見,殊不簡單。
面對人人都愛往上爬,「小李飛刀」則認為「人生像處於一些局之中,很多人害怕『出局』,而不知道其實只是因為虛榮而自陷於局裏。」怎樣離開,可是一門高深學問。他卻可以做到了。
有關「小李飛刀」在古城受傷的故事,我聽了幾個版本,包括當事人向我講及他當日受傷的簡單經過(他提及受傷經過時,他已完全康復了),我仍無法理解,比一個人還要高的城堡,從上往下一跳,認定可以跳至草坡上而不是硬如石塊的黃土地上(是一種錯覺:不算高啊,那一刻邏輯推理可不管用),不過,小李飛刀有他做人感性一面,一時興起,試看一下自己功力,那實驗該是有趣的,付出的痛苦代價,也不能說不值得的。
「小李飛刀」愛請不同門派吃飯,因而有機會與文壇才子霑叔吃過一頓極具風味的晚餐,飯後與霑叔在灣仔區走了一段路,霑叔笑說:「想不到人生走了一個大轉,再走回灣仔居住。」沒半點委屈感覺,那份豪氣,直逼《笑傲江湖》的令狐沖呢。
「小李飛刀」退隱了,錯過了他金盆洗手的飯局,看來日後再見,遙遙無期。大者隱於市,「小李飛刀」傳世之作甚多,他不再露面,可沒關係,讀者祇要看他的著作便好了。
看他的《漣思》,纏綿不斷的感覺,不是對小李飛刀的,是對人生種種的聯想吧:再見/就是再不相見/讓分離拉長綿綿繫念/看春天的花瓣點起水面的漣漪,聽秋天的黃葉滴下風雨的愁思。
其二
再見/就是不再相見,是「小李飛刀」的名言,卻讓我想起另一位看似過着尋常生活、卻已達人生另一境界的朋友。
她曾是「佳視」時代的風雲人物,從激情反叛至歸返真我,過程一點不簡單,成立「人間淨土」,受到不必要的誤解,她的我行我素作風,贏取了不少掌聲,到頭來,她還是遠走他鄉,繼續過她的平和生活。她的《鏡中影》早已不在書店的書架上了,但她所宣說的「天地之間的愛心」,是「追求個人與天地,世界之間的橋樑」。當「個人與天地融為一體的時候,那感覺是最美好的」,讓人想到「森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境界,古往今來,可達至此境界,是一種福氣。
十多年前的一次談話,竟成絕響。談到學佛心得:「佛並非向外求的,而是來自個人的覺性,或稱為『智慧』。若其甦醒,可給予人無量的活力,創作意念和愛心。」
十多年過去了,在海外某城市某角落生活的她,該無牽掛了吧。
其三
在台灣找到一本很特別的書︰《索性做了和尚》,是弘一大師演講全集和格言集。寫序言的是夏丏尊,他曾經對弘一說:「做居士究竟不徹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
弘一後來真的出家了,夏丏尊曾為此苦惱了一段日子,他以為是他曾向弘一有此建議,須對他負責。後來他明白了:「他的出家,他的弘法度生,都是夙願使然,而且都是稀有的福德,正應代他歡喜,代眾生歡喜,覺得以前的對他不安、對他負責任,不但是自尋煩惱,而且是一種僭妄了。」時為一九一八年,九十年前的故事。
夏丏尊為弘一寫的序,讓我想到十多年前的一位文采極佳的姓陳青年人,與他一起主持過一次文化講座,他談吐自有一種飄逸靈氣,與眾不同。要是他肯留下來,文壇可多一位散文家了。沒想到他竟步了弘一後塵,往印度印證佛學去了。
看了夏丏尊的序言,明白有人最後總會走上一條他們愛走的路,我們羨慕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