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金
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
中國法制研究計劃研究員
（一）《千秋功罪毛澤東》（辛子陵著 香港書作坊出版）。
（二）《從延安一路走來的反思》（何方自述 明報出版社出版）。
（三）《大論戰──民主社會主義與中國出路》（黃達公編天地圖書出版）。
一個來自巴黎的年輕人，向朋友談起他對中國的一般印象：中國，「你可以叫她做古老的新國家，也可以名之為年輕的老國家。在這裏，死去的總要糾纏住活着的，活着的從未能擺脫掉死去的。……」
──梁治平：《新波斯人手札》
近年來，內地出版了一些好書；近年來，內地的新老作家確實也寫作了不少值得深讀的佳作；近年來，尤其是中共的一些老革命同志和戰友，利用退休或被貶的歲月，孜孜不倦地寫了一些獨立、客觀，不無傷感痛心地憶述了中共八十年來的歷史印迹和某些重要領導人的功過罪咎的回憶錄，值得我們這些後人，尤其是港人閱讀反思、評價。手頭上準備介紹的上述三部作品，就是一個範例；香港人必讀！
之所以稱為「三部」，是因為每部份上下兩冊、每部長達數十萬字，非花近月時間持續閱讀不能完篇；但當讀完全書之後，就會感覺心情舒暢，釋疑開竅，如上了一堂生動翔實共產黨黨史課程。
這三部書各具特色。第一部《千秋功罪毛澤東》（簡稱評毛），作者辛子陵，本名宋科，是一個資深大校軍事教授，對毛澤東深有研究，曾著有《毛澤東全傳》，是迄今為止，中共黨內對毛澤東作出全面客觀真實功罪評價的一位老革命，其特色可讓外人公正窺視毛澤東真實面目的佳構。
第二部《從延安一路走來的反思》（簡稱何方自述），作者何方是中共創黨元老張聞天的秘書，從東北到外交部一直追隨這位中共前總書記一起浮沉，起落了幾十年，參加共產黨也有七十年。被貶之後專注研究中共黨史，在他今年八十六高齡歲月，以獨立客觀，不亢不卑，滲透着作者直面真理的勇氣和洞察歷史的見識，在助手的幫助下完成了這一部從延安發展起來的黨史的全部真實的歷程，可說一個腳步一掬血淚，可使讀者一口氣認識中國共產黨如何起家、權爭、清黨、壯大的珍貴史料。
第三部《大論戰──民主社會主義與中國出路》（簡稱大論戰），是一本論文集，其起因是由於中國人民大學前副校長謝韜在○七年二月號《炎黃春秋》發表一篇震撼性文章〈民主社會主義模式與中國前途〉（簡稱謝文），把列寧、斯大林、毛澤東斥為修正主義，主張只有民主社會主義才能夠救中國的新馬克思主義觀，從而引起全國學者專家、傳媒報刊紛紛為文大力聲討和支援，形成內地一場被稱為第三次的大論戰。這部書所搜集的文稿可供讀者研究中國今後應走的道路去向的大問題。
從上述三部書的簡介中，可以令港人一攬子有系統地了解當今三個政局的基本問題，即一是中共是怎樣起家、壯大到是否會發展下去的問題；二是領導中共崛起的紅太陽毛澤東的功罪及其殞落的全過程；三是今後中共如何領導中國走上甚麼道路前途問題。不要以為這三個問題遠在天邊，事不關己，可以高高掛起。其實這三個問題都關係到港人的切身利益，絕對不可漠視和不理。現請先讓筆者談一談這三部書的內容概要和觀感。
首部評毛一書，把毛澤東一生作倒三七開的評價，即三分功勞七分過錯的評價，甚至提到毛澤東「功勞蓋世，罪惡滔天」的說法，這是中共黨內老幹部首次作出最大膽，也最接近事實和客觀的評毛，而且作者是以毛澤東建國之後領導中國建設三十年的半生歷程和事迹為根據作出的持平功罪觀，可靠可信，翔實有據。
本書一共分為上下兩冊四十章，幾乎把建國之後毛澤東如何治國，如何運用所謂馬克思的階級鬥爭的理論統治人民，打擊敵人，清算同志；如何發動鎮反、肅反、反右和文化大革命運動，實施專政獨裁政治權術樹立其個人崇拜的權威；又如何一邊倒向蘇聯、後來又反修抗蘇，輸出革命，發動亞非民族解放戰爭，爭奪世界共產主義龍頭的國際角色；如何在最後利用江青、林彪與劉少奇大批老戰友相互爭權奪利，結果落得身敗名裂、負罪國人的悲劇命運。
回顧毛澤東一生，有偉大輝煌光環，有卑劣殘酷鬥爭歲月，有驚險恐怖的生涯，也有風流兒女情長日子，更有寂寞孤獨怪誕時光，最後才算終老謝世，但卻在半個世紀內陷全國老百姓於水深火熱中，五千萬死難英魂空自恨。總結這一生，給予毛澤東革命成就有功、建設祖國有過、甚至有罪的評價是實事求是的中肯蓋棺論定，這對每個仍活着的中國人收拾心情認識前途，重建家園是有助益的。
作者之所以敢以和能以千秋之筆，持平論述毛澤東的功過，是收集了豐富的檔案資料，訪問了許多老同志，梳理了一生的親身經歷和付出痛苦反思的情感才能表達於萬一的。這段辛勤勞苦的寫述歷程，如果作者不承擔歷史重擔，未發抒人間正氣、無義薄雲天的耿耿情懷秉筆直書是無法完成如此巨構的。
在這方面，作者列舉了毛澤東建國之後半生的家事、國事、戰友同志關係，理論實踐諸多脈絡事迹，系統地表述其一生。例如，作者寫述的毛澤東與斯大林的交往鬥爭，一知半解地運用馬克思空想社會主義與秦始皇策略治國，在廬山會議之後整垮彭德懷以及林彪助毛為虐，三大改造使共產主義變成人間地獄、七千人大會以退為進整倒劉少奇主席直到發動百萬紅衞兵文化大革命，使全國陷入無政府大動亂，至江青林彪奪權，一直到毛死江囚，這些動亂、驚險、陰謀、政變、權爭、生死、血淚交織着毛澤東的這一生，也該清算清算，給這位曾經震撼中國和世界的歷史梟雄一個公正公平的論斷了。
1993年，鄧小平在上海西郊賓館召開的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中的講話就說過「對毛澤東一生的評價，可以在我們這一代走後，作全面評價。」胡錦濤也在○四年與萬里談話時表示「如能在較平和的政治氣氛、環境下解決對毛澤東的一生的評價，就能有較大的共識」。現在，正是公平評價毛澤東功過的適當時候，而辛子陵這一部評毛巨著正是第一部作出這種評價的好書，不可錯過。
次部何方自述，作者是隨同中共最早創立人之一的張聞天起落浮沉，具有七十年黨齡的何方教授，晚年轉入黨史研究之後，將他一生與共產黨共浮沉的經歷，結合他與每個階段的黨史發展，寫出的是一本自傳；雖然是自傳，他不祇回顧自己的往事，同時也交織着從延安開始至2007年中共創立、壯大、發展的主體史實，從較全面的維度去觀察、回顧、反思世界最大的共產黨經驗和教訓。作者使用的是漢朝司馬遷《史記》的筆法：詳細、具體、生動、形象，難能可貴的是，作者能以一個老黨員的身份、憑正義和道德力量，操公正不阿的董狐之筆，寫盡共產黨這七十年來的虛虛實實、是是非非，中肯客觀、立論正直，成為作者另一部評述黨史的巨著《黨史筆記》的姊妹之作。
作者雖然無法根據檔案、內部文件、機密資料，但卻憑他驚人的記憶力，並搜集豐富的公開資料，更訪問和徵集許多舊戰友、老同志以及各種關係人，寫出了這部獨立判斷，洞察真理、透視事實的黨史別篇，可讀性極高，其中對事件、人物、細微末節，娓娓道來，看似故事，實則歷史。本書內容極之完整豐富，分為少年時代、延安歲月、東北四年、在蘇聯使館、回到外交部、禍從天降反右傾、飢餓線上掙扎的一年、文革前五年被投進文化大革命、九年幹校生涯、艱難平反路、恢復工作、日本研究所、國研中心、關於「六四」事件十年政協委員、離休以後第十五章七十三節，單看這些章節題目，已可思及本書內容豐富之大半矣。
第三部《大論戰》是一本最近編就的論戰文章。這部文集的起因是由中國人民大學前副校長謝韜教授於今年二月號《炎黃春秋》雜誌發表一篇震撼國內外的雄文〈民主社會主義模式與中國前途〉之後，引起中共領導人的回應，並且觸發全國左右兩派紛紛為文加以評述，形成改革開放之後的第三次大辯論。
首先說謝文的主旨是指列斯毛為修正主義，民主社會主義才是馬克思主義正統，同時指摘毛澤東沒有讀過馬克思的《資本論》，只是採用馬克思早期武裝革命摧毀資本主義的片言隻語，拼湊「以階級鬥爭為綱」的革命暴力社會主義統治中國，造成五千萬人的死亡，以此主張應該引進瑞典的民主社會主義為旗幟救中國。此文一出，立即引起全國專家學者、媒介及網絡的鋪天蓋地的讚揚或抨擊、令人清楚地看出今日大陸中共內部左派和右派的意識形態的激烈論辯、也可看出領導層「打左燈向右拐」的尷尬取向。
《大論戰》一書就是把謝文以及正反兩派論戰的文章滙編成集，供讀者深入了解今日中共內部對於國家應走甚麼道路和應建立甚麼思想理論指導的大觀，值得關心中國前途的港人關注。
值得指出的是，這三部書內容竟是互相關連，相互交織成一個主題的集編，必須連結配合起來閱讀，否則可能看不出其門道。俗語說「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看這種政治書籍，必須看出門道，才有收穫；看熱鬧，不如翻翻閒書。
這三部書之所以是連成一體的，主因為震動全國的謝文，竟是因批判黨內極左派張勤德所寫的《庸俗發展觀是「百病之根」》而作，這篇謝文醞釀了幾個月，最後才作為評毛一書的序言發表。謝文發表之後，張勤德又發表了〈民主社會主義的九大罪狀──兼議關於開好十七大的幾個焦點問題〉加以回應。自此開始正反雙方的論戰，就因雙方的支持者紛紛為文論述和反駁，而加深了這次大論戰的態勢。這些左右兩派的大文，各自揭發對方如何曲解馬恩的著作，又各自闡述己方的正統論點，可以指引讀者從側面去認識馬列主義的論據，更可以引導讀者看清楚共產黨人是如何一知半解地搬用馬列主義禍害中國、欺騙人民。
另外，謝文還是因為閱讀了評毛一書而寫就的，而何方自述一書的全部內容，可作為評毛一書的史實配襯，具體而微地從感性角度充實評毛和《大論戰》二書的理性評述，有助於更深入地、抽象和具體地去全面認識毛澤東以及他所領導的中國三十年功罪，去認識毛後的中國何去何從的前途遠景，這難道不是每個香港「事事關己」的大事嗎？港人如何能放過這個閱讀的良機呢？讀者亦可先選讀其中重要篇章，如謝文、評毛中的〈導言〉和〈結束語〉，再結合何方自述敍述重大事件的章節，抓住主題是毛澤東的功過和中國走甚麼道路去思考，自會通觀三書的要旨。
結尾一句，對中國是否按照謝文所主張走向民主社會主義道路，或者按照左派所堅持那樣走回頭路，尚未到決戰的時刻。是否看到水面波紋一散，便能見到水下有多大的魚。不過有一種說法，胡錦濤六月二十五日在中央黨校的講話，說是對這場爭論的表態。謝韜們說：請換這面旗幟，走民主社會主義的道路；胡總書記卻說：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旗幟，我走老路。到底葫蘆裏賣的是甚麼藥，請看完這三部書，興許就有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