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怕莎士比亞。學生時代讀莎氏戲劇很辛苦,讀他的十四行詩更要命,虧得老一輩中國文人還用「商籟」譯sonnet譯得那麼典雅!畢竟只是英國人的國寶,每一個英國人血液裏流着莎翁,一草一木養着莎翁:"Shakespeareonegetsacquaintedwithwithoutknowinghow.ItispartofanEnglishman'sconstitution.Histhoughtsandbeautiesaresospreadabroadthatonetouchesthemeverywhere,oneisintimatewithhimbyinstinct."珍.奧斯汀小說《曼斯菲爾德花園》裏說的。早年在倫敦藏書票拍賣會上結識一位相貌酷似老年JaneMorris的資深莎迷JuliaCole,她說莎士比亞商籟是珍稀的琺瑯器。是像enamel的製作程序那麼複雜還是像enamel的色彩那麼繽紛?我問她。「兩樣都有!」她一臉甜蜜,彷彿剛剛親了一下莎士比亞的鬍子。
那天,藏書票拍賣會上有一張羅密歐與朱麗葉銅版畫老書票,朱麗婭花多少錢都肯買,爭了半天十五英鎊拿下來。依稀記得她說她跟費邊社經濟學家G.D.H.Cole是親戚。這個老科爾是牛津教授,寫《TheWorldofLabour》,是英國社會主義史專家,跟妻子MargaretPostgate合寫過偵探小說。朱麗婭說她一生教中學,教莎士比亞,家裏祖傳藏書甚富,藏書票更多。她跟我的書商朋友威爾遜是老朋友,有一次在威爾遜的舊書店裏碰到她,她衣襟上真的別了一枚琺瑯花飾,好看得很。「利瑪竇送過幾個畫琺瑯鼻烟壺給你們中國皇帝,琺瑯多麼珍貴!」她對我說。那是明代萬曆年間的事了。
琺瑯是石英、長石、硼砂、氟化物和金屬氧化物研成粉末熔融而成的琺瑯釉;琺瑯釉塗覆在銀胎銅胎表層燒製的器皿叫做琺瑯器。我後來才摸清楚琺瑯器分掐絲琺瑯、鏨胎琺瑯和畫琺瑯三大類別。掐絲琺瑯工藝原產中東,公元十一世紀阿拉伯已經會做,公元十四世紀傳入中國元朝,用銅絲盤出花紋黏固在胎上,再在花紋框格內填施各色琺瑯釉料,花紋外多填上藍色釉,入窯烘燒,重複幾次再打磨、鍍金。王世襄先生家藏明代委角方盤和亁隆梵文小圓盒都是精緻的銅絲嵌琺瑯極品。鏨胎琺瑯工序與掐絲琺瑯相似,只是胎體與器表紋飾多用範疇、鏨刻、敲壓或腐蝕做成。畫琺瑯是在銅胎內外燒上一層不透明的琺瑯釉打底,再照設計圖樣在底釉上繪畫紋飾入窯烘燒。朱家溍先生告訴我說,清初,銅胎畫琺瑯技藝正式傳進清宮造辦處,經過工匠不斷研製,內府「琺瑯作」做出來的畫琺瑯器已然遠遠勝過外國。我箱子裏藏着一件清宮畫琺瑯齋戒牌,通體七彩纏枝,嵌金框,兩面漢字滿字齋戒,花飾跟朱麗婭襟上的垂飾一樣考究。
莎士比亞商籟是不是珍稀的琺瑯器我不曉得。偶然在英倫書肆看到一部棗紅皮裝莎翁商籟,書皮上燙金的垂飾圖案和書脊上燙金的四朵小花纖秀典麗,我難免想起三十幾年前朱麗婭說的琺瑯和藏的琺瑯,欣然買來珍藏。是一九二一年莎翁故鄉ShakespeareHeadPress出版的老書,只印四百一十部,編號,我這部是第一一八號,出版商學者ArthurHenryBullen校注主編的新印本,H.F.B.Brett-Smith寫前言。布倫世代書香,父親GeorgeBullen是大英博物館印刷古籍部主管KeeperofPrintedBooks,家中藏書著名。他在牛津讀古典人文學科,一生校訂古籍,研究版本,編校許多伊麗莎白一世王朝及十七世紀英國戲劇家作品,都是私家印刷的限印本。他編印的古老詩集也不少,我的朋友克里斯收過一本布倫校注的一六○二年《PoeticalRhapsody》,幾十英鎊勸我快買我沒買,過不了幾年流進拍賣會賣了幾百英鎊。這樣的老書英國老學究都着迷。布倫一八八九年申請過大學英國語言與文學系系主任職位失敗,看破學術研究賣不了錢,他毅然走出學院門牆走去做出版事業,我買過他的Muses'Library版JohnDonne詩集,孔雀藍布面精裝的普及本,記得是GeorgeSaintsbury寫的導論。
為了出版一套莎翁全集,布倫在莎士比亞故鄉Stratford-Upon-Avon租了莎翁朋友JuliusShaw的故居創立ShakespeareHeadPress。聽說那套全集最難得是布倫親筆寫的五十多頁版本緒論〈BriefNotesontheText〉,連歷代誤讀莎劇《亨利六世》中"makesthesensesrough"都幾經考證校改成"matesthesensesvouch"。我的美國友人簡妮在英國讀書的時候買過一套八部的《CollectedWorksofMr.W.B.Yeats》,那也是布倫的莎翁頭像出版社出的,葉慈親選親校的全集。簡妮喜歡葉慈喜歡得這樣昂貴!
這位老朋友出身藏書世家,父親是美國舊書商,遺留下來的山鄉書樓庫藏她賣掉一大半留了一小半自己珍存,我去三藩市近郊看過,真壯麗。朱麗婭家裏五百多款美國歷代藏書票正是威爾遜代她向簡妮父親整批買下的。那裏頭有一套二十四款莎翁商籟藏書票,我見過影印本,每張都比普通藏書票大一倍,每張都印一首十四行詩,鑄字典雅,花飾秀美,聽說是美國一位十九世紀藏書家委托英國一家裝幀作坊找人設計了手工印製的,只印一百五十套。簡妮說她的山鄉書樓裏還存着一套,老藏書家簽了名,是她父親的寶貝,也是她的寶貝,威爾遜出大價錢她絕不賣。「我向簡妮家買那批貨買的其實只是這套商籟書票,別的無所謂!」朱麗婭說。莎士比亞的魅力大得這樣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