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阿城,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時我在威斯康辛大學教書,阿城在Madison的一位朋友剛好是我的學生,請了他來跟大學的中國同學見面聊天。阿城的小說〈棋王〉,哄動海內外。他在小說選上給我題書:「紹銘先生閒時可讀」。他不來「惠存」、「雅正」這一套。以後聽說他到了洛杉磯,怎麼生活,不大了了。交淺不言深,這些年對他所知都是側聞。聽說他是音樂「發燒友」,聽說他幹的都是「粗活」,漆房子修汽車之類。總之,都是不務正業。最近看了唐諾為《常識與通識》所寫的導言才知江湖流傳有關他的傳奇不假。這位在〈棋王〉露了一手土法烹調的作者原來真燒得一手好菜,也是好木工,能修護極精緻的明式家具。他更是出色的mechanic,自學後能「親手組裝過六七部福斯的古董金龜車賣錢」。此外他還教學生鋼琴。
阿城前一陣子在嶺南大學一個公開講座中面對群眾。座上一位口沒遮攔,用既羨慕又惋惜的口吻說阿城單靠「三王」(〈棋王〉、〈樹王〉、〈孩子王〉)就「吃遍天下」,真是奇觀。其實文學史上不乏一炮而紅終身享譽的作家。《麥田捕手》的沙林傑。《台北人》的白先勇。有人筆耕一輩子,作品車載斗量,可就寫不出〈棋王〉、寫不出〈遊園驚夢〉。
阿城喜歡說「狀態」。1985年在一個訪問中有人問他今後有什麼寫作計劃,他說:「沒有預測,還是要看狀態,用吐的辦法。因為到某個時候,你不吐不舒服呀!但你沒有狀態的話,迫着寫,也寫不出來。」阿城其實沒有偷懶,「三王」後斷斷續續還有作品面世,只是量不多,也不限於小說。他的隨筆與雜文極為可觀。《閱微草堂筆記》是魯迅常看的書,阿城小時不解,後來懂了,因為紀曉嵐記事的細節都是「非文學性的,老老實實也結結實實。」阿城的隨筆,也有這種味道。
他在觀微上下的工夫恐怕紀曉嵐也難望其背項。馬屁臭不臭?他插隊時第一次坐馬車到村裏,「路上眼睜睜地看到馬放了一個屁,卻聞不到味兒,於是等馬再放屁,還是沒有味兒,真是驚奇,原來還有不臭的屁。」阿城是個徹頭徹尾的世俗人。他在台灣掛單期間,導演侯孝賢安排他入住一幽靜的山邊住所,他問人家下次可不可以安排他住永和豆漿店樓上。不是一身「俗氣」,不會對馬屁臭不臭的問題感到興趣。阿城對「常識」很看重。覺得沒有常識,禍延子孫。常識就是commonsense。一個國家,一個政權連常識都沒有的時候,會有什麼危險呢?依唐諾的說法,代之而起的恐怕是「意識形態」。義和團時代,我們血肉之軀可以刀槍不入。五十年代的中國大陸,我們相信土法可以鍊鋼。意識形態取代千年農民的「常識」後,就強行「深耕密植」,弄得全國大饑荒。
唐諾認為意識形態定於一的偏差,實源於人類追求「偉大」的渴望。毛澤東嫌一千年太久,只爭朝夕。朝夕就教日月換新天?有commonsense的人不會說這種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