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諜報金剛○○七的英國作家弗萊明一九五九年來過香港。那年,《星期日泰晤士報》邀請他到幾個著名城市繞一圈寫一個系列的《ThrillingCities》,香港是他那次遠行的第一個旅遊點。文章後來編成一本文集,一九六三年倫敦JonathanCape出版,六篇寫歐洲城市漢堡、柏林、維也納、日內瓦、那布勒斯和蒙特卡洛;七篇寫香港、澳門、東京、夏威夷、洛杉磯加拉斯韋加斯、芝加哥和紐約。弗萊明在〈Author'sNote〉裏說這些文字都是遣興之作'moodpieces',不討周全,但求準確。
那年他出版了七本○○七小說,已經很轟動了,《金手指》剛發行不久,《星期日泰晤士報》副刊編輯LeonardRussell告訴他說他寫慣驚險小說,親身體驗一下大都名城的刺激也好順便找些小說題材。弗萊明似乎不情願在這些篇章裏賣弄驚險香艷,每篇七、八千字的小品盡量寫得亁淨凝練,人物事情點到輒止,景色氛圍白描而過,遇然穿插幾段政治背景卻又焦墨勾勒。畢竟是小說高手,又在政府機關傳媒機構做過事,這些瑣見瑣聞瑣思他輕易染出一幅深遠的長卷。
我請美國回來的六十年代香港老朋友老丁在灣仔吃飯。他住六國飯店,說是想吃小菜館的臘味飯,我們走了好幾條小街才找到一家他想進去試試的館子。小菜三款,香飯一鍋,老火湯兩碗,老丁邊吃邊回憶昔日在灣仔讀書工作結婚立業的情景。我們相識那年他正迷戀弗萊明的○○七小說,讀完又讀熟得幾乎可以倒背。他寫過幾篇夜讀鐵金剛的隨筆,我替他投稿給徐訏先生主編的雜誌,徐先生好像只欣賞○○七電影不喜歡弗萊明小說,稿子壓了很久沒有刊登,老丁和我見了徐先生也不敢多問。
七十年代初我們都在找機會到國外長長見識,老丁一九七二年攜眷到波士頓幫他的台灣舅舅做生意,翌年我也舉家去了英國。七十年代末他去過倫敦在我家住了五、六天,我帶他逛遍博物館美術館舊畫廊舊書店:「做了那麼些年生意,我還在暗暗單戀這些離我那麼遙遠的星星月亮太陽!」他笑得有點苦澀也有點傲氣。有一天我們走進一家賣舊漫畫舊海報舊電影雜誌的舖子,老丁忽然告訴我說弗萊明的兩本非小說值得一讀:《TheDiamondSmugglers》和《ThrillingCities》。我聽了並不很在意。寫走私鑽石那本見過一兩次我沒買;另一本大都名城遊記絕了版,好多年後我才找到了一冊,果然好看。
四十多年老朋友重逢求的不是皓首的欷歔而是無恙的竊喜。世間景象老早不是我們舊識的景象,世態冷暖也老早不是我們舊識的冷暖,老丁說閑來玩玩喜歡的舊書喜歡的文玩,陌生的周遭似乎才不那麼陌生:「懂得我們的快樂的人不會太多甚至很少了,清靜極了!」珍.奧斯汀三十幾歲已經悟破這道現實,她的《Emma》裏有一句話顛撲不破:"Onehalfoftheworldcannotunderstandthepleasuresoftheother"。老丁說他越老越喜歡的兩位女作家是古老的奧斯汀和當代的IrisMurdoch,奧斯汀瑣碎而皎潔,默多克沉潛而炎旱。
畢竟是牛津的哲學講師,我只敢讀她丈夫JohnBayley的書而不敢讀她的書,怕她過份沙特過份存在過份蕭瑟,她死後貝利追憶她的書我倒是讀了:陪伴這樣執泥的女人走那段漫長的路,貝利真不容易!我只有一本她的小說《TheItalianGirl》,一九六四年的初版,ReynoldsStone畫的封面,標題頁上和卷尾還有史東的兩幅木刻,一幅刻花卉一幅刻裸女,了不起的當代木刻家,玩藏書票那些年碰到他刻的書票我想買始終嫌貴。他跟這位才女聽說是很篤摯的朋友才願意替她畫封面,畫得又古拙又很英格蘭,跟小說氛圍十分相襯,讀讀那章〈AMoonlightEngraving〉我忽然愛上她的才調也敬佩他的體悟:
Ipressedthedoorgently.Ithadalwaysbeenleftopenatnightintheolddays.WhenIbecamequitecertainthatitwaslocked,Isteppedbackintothemoonlightandlookedupatthehouse.Althoughitwasbarelymidnight,therewasnotalightshowing.Theywereallabedandasleep.Ifeltaresentmentagainstthem...
吃完飯我們在蘇絲黃的舊世界散步了半小時。弗萊明說一九五九年他到六國飯店去吃茶,附近的杜老誌還很興旺,問起蘇絲黃大家都說她還在,不接客了,一心等着Lomax回來看她,還好,Lomax經常從倫敦給她寄些錢來,水兵找不到蘇絲黃都找「蘇絲黃的朋友」了。六國飯店也已經不是我六十年代住過的六國飯店了。弗萊明說一九五九年六國單人房十一塊港幣,雙人房三十五塊,我都不記得了,聽說飯店裏的人經常自誇老撾總理和外長都住過六國。半島酒店的PeninsulaCourt單人房七十港幣,雙人房一百港幣。淺水灣酒店單雙兩價是三十塊港幣跟九十五塊港幣。他說中環高老士打飯店MexicanBar的馬提尼酒是整個殖民地裏最大杯的馬提尼。
老丁想起他不知道弗萊明說的PekingRestaurant是老北京樓還是老樂宮樓。我也不清楚。「吃不到我們當年跟牟潤孫教授常吃的鵝肝了吧?」我想就算吃得到老味道也一定沒有了,就像六國門口的海景沒有了。弗萊明說一九五九年香港九龍人口三百萬,海面上都看不到海鷗了,他的老記者朋友RichardHughes說水上人家搶走了海鷗的天地,從前上海灘上也看不到海鷗,共產黨來了人都散了海鷗也飛回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