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銘 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一九四九年毛澤東在天安門廣場宣告,「中國人民站起來了!」這八個字本極尋常,但若擺在百年中國的歷史場景來看,實在石破天驚。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等於今後不受外侮。又因站起來了的是人民不是貴族所以老百姓從此可以當家作主了。「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白居易)。演說要感人五中,得引起共鳴。
林肯總統一八六三年在葛底斯堡的演說,結尾時以governmentofthepeople,bythepeople,forthepeople三個片語重證美國立國精神。「民有、民治、民享」的口號,今天是老生常談,但對當年站在Gettysburg陣亡將士墳場的美國百姓和倖存的士兵來說,林肯的話振聾發聵。民有、民治、民享政府的奠基石是人身自由。美國南北戰爭(1861-1865)起因千絲萬縷,但歸根究底離不開黑奴人權問題。林肯還未當總統前就在一篇演辭中痛斥買賣黑奴傷天害理(themonstrousinjusticeofslavery),認為一個文明的社會絕不能縱容這種踐踏人權的行為。就在葛底斯堡演說的同年,他頒佈theEmancipationProclamation,宣告解放黑奴。他的演辭因此得到有良知的白人和一生為奴的黑人共鳴。
但一篇成功的演辭需要其他因素配合,不能光靠歷史場景。曾先後當過列根和老布殊總統演辭「捉刀人」的PeggyNoonan深諳個中三昧。布賴恩(BrianMacArthur)編選的《ThePenguinBookofHistoricSpeeches》收了她一段話作獻辭,我們可從中看出端倪。Noonan代筆的作品每多險句。一九八六年美國「挑戰者」(Challenger)航天飛機起飛後即發生爆炸,機內人員全部喪生,許多人在電視上目睹慘劇,久久不能自已。其時列根主白宮。Noonan在替總統撰寫的〈告全國軍民同胞書〉中引用了詩人JohnMagee的話撫慰傷痕:說他們已slippedthesurlybondsofearth...andtouchedthefaceofGod,他們已擺脫了塵俗的枷鎖……已觸摸到上帝的容顏。
老布殊任副座期間競選總統時,Noonan為他ghosted了一句漂亮的口號,答應選民在他任內把美國打造成一個「更仁慈、更溫柔的國家」,akinder,gentlernation。歷經考驗的Noonan以局外人身份寫下的「場外感言」實在可圈可點。茲引述其中片段:
演辭是一篇獨白。在光禿禿的舞台上,就他一個人站在聚光燈的光環下。他會告訴我們他是誰、要的是甚麼、怎樣去取得他要的、要的東西代表甚麼、拿到了有甚麼好處、拿不到又怎麼樣?……他舉頭望着站在陽台上的聽眾,清了清嗓子說:「各位……。」我們彎下身子,靜心聆聽。他快要說話了,我們盼望已久要聽的話快要聽到了。一篇演辭半是舞台表演,半是政見宣言。演辭是領導人跟子民私下溝通的渠道。演辭是一種藝術,而所有藝術都是似是而非或似非而是的(paradox),事因藝術既是一件強硬而又脆弱的東西。演辭是詩篇,包含節奏、韻律、意象,視野波瀾壯闊。文字在一篇演辭中有像小孩一樣的催生力量,能把快成灰燼的心扉撩撥得再現火光。演辭值得重視,因為這是我們政治歷史一個極為要緊的常數。演辭不但可以幫助我們衡量公眾人物,我們亦可在互相凝視中看清自己是誰。演辭不可忽視。或者應該說不容忽視,因為演辭可以創造歷史。
宣揚「非暴力」、堅持以「堅忍」為武器作革命手段的印度聖雄甘地,就是靠一張嘴巴和一篇篇激蕩人心的演辭最後爭取到印度獨立的。本書編者布賴恩說得對,絕大多數公眾人物的演辭場景一轉眼就成歷史陳迹。名氣大的有幸成為公共圖書館的參考資料。不見經傳的究竟說了些甚麼人家也不見得在乎。
布賴恩認為出色的演說辭不但可以激動人心,振奮士氣和引發向上心,政客更可用此打擊對手。但事實上歷代積存下來的演說稿雖多,我們只愛讀那些氣度恢宏、文采斐然,閃爍着千古不朽句子的少數例子。這些演說史上的名篇或在國內改變民心背向、或影響世界潮流。單論文字已稱得上偉大的文學作品,有林肯的,有邱吉爾的。
那天在葛底斯堡演說的,除林肯外還有一位嘉賓:哈佛大學校長EdwardEverett,當年公認是最知名的演說家。他裝腔作勢的用絢麗花俏(ornateandflorid)的語言吟哦了兩個鐘頭,可是今天沒人記得他說過甚麼。林肯上場,用了二百七十個字說了十句話。這是歷史上最短最聞名的演講辭。根據林肯學者GarryWills的研究,林肯這篇講稿一經流傳後,Everett校長「纏腳布」的文體轉眼成了明日黃花。林肯演辭的文字,跟內容一樣有劃時代意義。
林肯的演辭是自己的心血,構思和文字都不假人手。邱吉爾亦如是。到了二十世紀中期,風氣大變,不少公眾人物的演講稿都是「集體創作」。約翰‧甘迺廸一九六○年當選總統,忙着準備就職演說講稿。TheodoreSorensen是他幕下最有文采的一位「寫手」。甘迺廸給他第一個指示是:把葛底斯堡演辭好好研究一下。Sorensen做功課後的結論是:如非必要,避免用雙或三音節(syllable)的字眼。換句話說,唯單音節是尚。如果一個字能把意思表達清楚,何必多說廢語?
我們試看講稿的實例。入話不久,甘迺廸就說:Letthewordgoforthfromthistimeandplace(第三段)。跟着是:Leteverynationknow。快到結尾時:Soletusbeginanew。通篇演辭Let字出現了八次。按照英語習慣,凡用let字起頭的片語,例必簡短,如letgo,letlive,letitbedone等。以上舉的例子都符合了這規矩,也少見多音節的單字。
甘迺廸在給Sorensen的另一指示說要講稿成為世紀最短的總統就職演辭。重點要落在外交和對外關係上。態度不涉黨派立場(non-partisan)。不悲觀。對前任總統和他領導的班子不出惡聲。因為演辭牽涉的專門知識不少,不是未來總統和「寫手」兩個人照顧得來,因此定稿前廣徵行內諸「大老」的意見,如經濟學家J.K.Galbraith,歷史學家ArthurSchlesinger,資深政治家AdlaiStevenson等。在演辭出現的《聖經》引文更不能兒戲,因此分別就正於BillyGraham和IsaacFranck,分別是基督教和猶太教的「長老」。甘迺廸更授意Sorensen把內文出現的「我我我」全部刪去。
演辭的內容和文字經多番修改。文字的潤飾更堪稱千錘百鍊。下面是一些「文字演進」的過程。甘迺廸接受民主黨提名競選總統時寫下的句子是:Manhastakenintohismortalhandsthepowertoexterminatetheentirespeciessomeseventimesover。
就職典禮前,Sorensen和其他「寫手」再三考慮後,修改為:Formanholdsinhismortalhandsthepowertoabolishallformsofhumanpovertyandallformsofhumanlife。
細閱修訂稿後,不禁暗暗叫好。Extermination字母冗長,字義也太重「秋決」氣味。「異形」出現要消滅世上所有生靈時,這才叫exterminate。
修訂稿用了abolish,一來因為humanpoverty不該說成exterminate,二來abolish的原義是tobringtoanendbylaw。Abolishproverty,依法脫貧,或可看作甘迺廸新政府未來施政的一個宏願。一字之差可見深思熟慮。把theentirespecies改為allformsofhumanlife也是精明的選擇。Species原為「物種」,對路人甲路人乙說來太學院派了點。
我們再看看一個傳誦一時的句子的原來面目:Wedonotcampaignstressingwhatourcountryisgoingtodoforusaspeople,westresswhatwecandoforourcountry,allofus。
英文當然沒有問題。可能甘迺廸還在競選期間,說話總有點保留,因此只能說campaignstressing。正式就任總統時,滿懷信心,說話就見氣派了:Andso,myfellowAmericans,asknotwhatyourcountrycandoforyou;askwhatyoucandoforyourcountry。突然生色的不單是文字的氣勢,而是訴求的效果。愛國心人皆有之。刻苦耐勞、堅毅卓絕、自奉自足的精神更是美國清教(Puritanism)宗旨。總統要美國公民別依賴國家給你甚麼好處,反而要想想自己能給國家貢獻些甚麼。這些話美國老百姓很受落。
甘迺廸的演辭獲得滿堂紅的掌聲後,引出一個學術問題:ownership。這究竟是總統的作品呢?還是Sorensen的?布賴恩說得倒爽快,「版權」是屬於甘迺廸的。這不但因為甘迺廸在初稿二稿三稿上明確的告訴了Sorensen他自己要的是甚麼,更重要的是,上台宣讀文告的是甘迺廸,接受事後評價的也是甘迺廸。若有暴徒聽了這篇演辭後要動粗,對象也是宣讀演講辭的甘迺廸。宣讀演辭的人也直接與講稿的成敗有關。Noonan的文字固然動人,但如果她寫的演辭不是由「戲班」出身的列根總統念出來,守在電視旁邊聽新聞的聽眾也不會感動得泣不成聲。
依LloydGeorge看,除內容文字外,一篇成功演辭不可或缺的元素是講者能「引人入勝」的音質和音量。列根的音質悠然悅耳。戴卓爾夫人在這方面就吃虧了。專家認為她聲音「刺耳」(shrill),後來雖然請了speechtherapist幫忙改善,但聲帶畢竟是天生的,後天能修補的地方實在有限。有些人生來聲音雄渾,中氣十足。曾任英國首相的WilliamPitt(1708-1778),殘疾纏身前在上議院演說,振臂一呼,據說在下議院也可以聽到。早年的美國國務卿DanielWebster(1782-1852)一張開嘴巴說話,就「先聲奪人」:圓潤、深厚、悠揚,怪不得他的知音說他的聲音悅耳如風琴。演講的「術」可以改進,但嗓子如果天生像隻破銅鑼,演辭再好恐怕也要打折扣。
布賴恩集子的序言重點落在語言文字與「演講術」的關係。我們比對一下甘迺廸就職演辭的初稿和修訂稿就可看到,陳述一個既成的事實,說法不一樣,效果就有天淵之別。譬如說,誰把「屢戰屢敗」改成「屢敗屢戰」,敗軍之將不但可以撿回性命,說不定還會贏得上級明令嘉獎。
但演辭一離開文字,成敗的關鍵卻是另一種計算。「演」是performance,「辭」是script。林肯的script千古留名,因為他的文字漂亮,情操高尚。他「演」得怎麼樣,後人自難判斷。布賴恩也說到聲音在「演講術」的份量。講者的音質如何,這是現場考慮,因為這是「演」的一部份。另外一個同樣重要的「演」的條件是講者的「儀容」,可惜布賴恩在序文中沒有提到。儀容除長相外,應包括風度和運用「身體語言」的能力。
在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電視的美國,甘迺廸如果長得獐頭鼠目,是不會當選總統的。當年投他一票的婦女界是大比數。公眾人物不一定要長得俊俏,但最少要五官端正,舉止得體。從照片看,大鬍子林肯當然不是「靚仔」。但他長長的臉、憂鬱、神傷、深邃的眼睛透露一種內歛的智慧與尊嚴,讓人覺得他是個可信賴的君子。這是難得一見的不演之「演」。馬家輝在〈不一定是鄭蘋如──《色,戒》八帖〉有此一說:「汪精衛的口才絕佳,連孫中山的革命兄弟胡漢民亦曾讚嘆,『出詞動氣容貌,聽者任其擒縱,余二十年未見有工演說過於精衛者。』他在馬來西亞演講,富僑之女陳璧君聽後立即變成超級粉絲,死追爛跟,陪他革命,終於做了汪夫人。」
汪氏是民國美男子。據說胡適曾有言,「如果汪精衛是女人,我也會心動」。如此美男,一定長了梁朝偉那種「電眼」,難怪陳璧君給汪某一電,魂飛魄散,他在script說的是甚麼何必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