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門店記夢 - 陳之藩(香港中文大學電子工程系榮譽教授)

板門店記夢 - 陳之藩(香港中文大學電子工程系榮譽教授)

我去過板門店,大概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真是像夢。像昨天所做的夢,一樣的新鮮,一樣的靠近。而究竟不是夢,而是事實。
為什麼去漢城呢?大概是開什麼會罷。也就是因為連開什麼會已不記得,而去板門店是會中的一個下午的節目,而今想來當初也許因為要去看板門店而才去漢城的。這些細節,都很模糊矣。那時的漢城,就是今天的首爾了。剛落過大雪。市容是一片白。略有些縱縱橫橫的黑色或灰色的線是遠遠近近的樓的邊緣所形成的。於是我們這群多是從外地飛來的人在雪地上乘車直趨板門店。地上的雪中行車好像天上的雲中飛行的延伸,很快也就到了板門店。
我們站在什麼高台上,只看到對方的幾座小堡或小樓,並看不到人影。只聽導遊一再警告我們:「把手藏在大衣的袋裏,絕不可舉手,尤不可指指點點有任何方向的移動,不然那邊就會有子彈飛過來。你所站的地方就是北緯三十八度線,在地圖上只是一條細線,而地面上都是多少里寬南北雙方訂好的緩衝區!」
忽然,導遊的聲調由凄厲變得非常柔和,成為解說了:「這緩衝區是不許任何方面的武裝力量涉入的。日久了,這緩衝區內形成一種特殊的文化。緩衝區的農民不納稅,照常耕耘,收成而不納稅。獵人自然不會出現的結果是各類飛禽走獸也能逐漸悟出而紛紛到來。這裏不是牠們飛旋與悠遊的仙境了嗎?」
我聽到這世外桃源的新定義,也看到這恐怖平衡的寧靜狀態後不能無感,可是這種感想又不易說出,既像做了一個夢,怎麼會把這個夢說得清楚?
導遊的一席話,聽來新穎,所以在飛回香港的時候思索這個夢境,也想及分析或訴說這個夢境的難題。可是總是想起小孩時所背誦的荀子的一句話,也許不是荀子的,就是「口耳之間才四寸耳,何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導遊的一席話,偶然聽來,又有什麼可思可寫的呢?而三十年來,這個夢境卻常出現於腦際,卻總沒有寫什麼。
二○○八年的新年前後,台灣沸騰着諸類消息,媒體提及的諸類消息,我忽然覺得從韓國,再遠一些的日本,經韓國,到台灣再到新加坡,中南半島的越南等,不也是一道緩衝線嗎?不過這緩衝線的寬度也許略大些。而這緩衝線內的人和禽獸都是天之驕子,受到特殊的優惠的。人既不當兵,也不納稅,動物也無遭射被殺之憂,這個恐怖平衡下的寧靜,不是維持了數十年了嗎?但有一個條件,就是把手插在口袋裏,絕對不可以隨便伸出、舉起、指指點點,更不可以向任何方向移動!那條三十八緯度線早已如此,這線像經度的曲折的線更是如此罷。恐怖平衡,形雖似平衡而太鄰近恐怖。
恐怖平衡只毫釐之差,於分秒之間,變為坍塌、顛覆、離奇的混亂與永世的淪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