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留影 - 董橋

時代的留影 - 董橋

一九四五年喬治.奧威爾到蘇格蘭阿蓋爾郡的IsleofJura休養。那年,他的諷刺小說《動物莊園》給他帶來平生最豐厚的進賬;那年,他的妻子愛琳死了,留下前一年他們收養的兒子理查。朱拉島一片綠野,巉巖嶙峋,氣息祥寧,奧威爾靜心守喪,靜心養病,靜心寫作。初時日子還算平和,不久跟他往來的朋友都看着他形容憔悴,精神萎靡,末期肺病的癥狀一一浮現。奧威爾盡量不去擔憂病情,盡量抽閑遊山玩水,盡量伏案撰寫最後一部小說《一九八四》。那部小說給他帶來許多煩惱,鵬兩年前常常抱怨那是一本該死的書:"thatbloodybook"!
一九四七年秋天,肺病又惡化,醫生要他卧床靜養。一九四八年年尾,《一九八四》脫稿了。一九四九年一月,他南下住進Cotswolds療養院住了一段日子轉回倫敦進了UniversityCollegeHospital。奧威爾覺得他盡了力醫治他的肺結核,也覺得要醫好這場病並不容易。他迎娶Sonia冲喜。他計劃再寫幾本書。他希望春天一來他們到瑞士釣魚,連魚竿都擱在病房的角落裏了。他的病沒有好轉,他的肺葉抵受不住病菌的侵襲,他凝望病房窗外的景色說他賺了那麼多錢卻保不住自己這條命了:"I'vemadeallthismoneyandnowI'mgoingtodie"。一九五○年一月,奧威爾死在醫院,離他動身到瑞士釣魚的日子只差五天。他葬在牛津郡的SuttonCourtenay。

讀《動物莊園》,讀《一九八四》,我其實並不喜歡奧威爾的文字。聽說他一生追求窗玻璃那樣透明清亮的文章,寫散文寫評論他做到了這個理想;他的小說也許也夠清夠白了,卻喪失了小說的韻致:《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只是寓言故事不是小說。畢竟當過新聞記者,奧威爾的紀實文章最老練,在倫敦Booklovers'Corner書店做過店員,他寫《KeeptheAspidistraFlying》寫得真切感人。從閱讀的樂趣考量,寫親身經歷的《BurmeseDays》和《DownandOutinParisandLondon》更是奧威爾的佳作了。
早年每次從CharingCrossRoad走到TrafalgarSquare我常常想起奧威爾跟一堆流浪漢露宿街頭的日子,清晨跑到廣場噴水池邊刮鬍子洗臉。我很尊敬他的信念。我也同情他的苦心。生在孟加拉,父親是大英帝國在印度的文職小吏,奧威爾在清寒而優越的家庭中長大,得了獎學金進伊頓公學讀書他不習慣,到緬甸當印度皇家警察駐緬甸警員他也不習慣。他為大英帝國違背緬甸人民意願的統治而內疚,種族與階級的懸殊阻止他跟緬甸人一起生活他更難過。蹉跎了一段時期他辭職了,回到英國天天故意穿得破破爛爛到貧民窟跟工人乞丐浪人一起過日子,甚至流浪巴黎他也這樣波希米亞。
在倫敦讀奧威爾那陣子新馬克思主義學說在學院裏正好掀起一些討論的風尚,有個TerryEagleton的門生塞繆爾跟我大講奧威爾作品裏政治不正確的罪狀,連非左傾的文評家他都罵了。我倒比較偏袒V.S.Pritchett對奧威爾的看法,情願相信奧威爾的思想接近寫《魯賓孫漂流記》的笛福DanielDefoe,一個性情叛逆的愛國主義者,用淺白的文章煽動反抗獨裁建制,靠政論小冊子的篇幅描繪平等大社會的遠景。奧威爾單純的信念難免經不起現實政治的推敲也經不起學術理論的化裝。他從來承認他只是個熱心的政治評論作家,是民主社會主義信徒,拒絕政黨標籤,痛恨極權政體,對俄國革命對共產主義對史太林徹底幻滅。《緬甸歲月》和《巴黎倫敦落魄記》和《通向威根碼頭之路》是他對帝國主義冷靜的省視;《向卡塔洛尼亞致敬》和《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是他對共產極權統治的沉痛的嘲諷。

過世那年只有四十七歲,塞繆爾皺着眉頭提醒我說,奧威爾一生的際遇和一生的事業始終求不到一個清楚的了結:他的出生地改變不了;他的作品他寄望在還沒有落墨的新作;他的婚姻徘徊在死的遺憾和生的落空之間;他的傳世之作佔據了一角文學神龕而填不滿英國文學史的一個章節。我聽了很難過。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奧威爾在倫敦英國廣播電台印度科擔任節目助理,他寫稿譯稿唸稿的電台大樓聽說就是七十年代我天天上班做事的英國廣播電台BushHouse大樓。我們中文科裏的龍主任是老前輩,老得幾乎跟奧威爾一起在BushHouse的旋轉大門轉進轉出的老同事。龍先生在飯堂裏介紹我認識印度科的一位印度小姐,說小姐的博士論文寫奧威爾:「她有奧威爾印度語廣播的錄音帶,還有奧威爾的信札、簽名本,你不妨去看看!」龍先生說。印度小姐又漂亮又隨和,走廊上偶然碰面她還提醒我去看,我竟一直沒去打擾她。
那些年逛舊書店我也經常看到奧威爾的書,初版再版似乎都不很貴,我沒有買。這幾年倫敦拍賣會上一九四五年初版《動物莊園》七、八百英鎊可以落槌,聽說當年艾略特稱讚這本書是"adistinguishedpieceofwriting",許多出版社竟不願意出,Secker&Warburg第一版只敢印四千五百本,賣得不錯,趕緊加印一萬本。一九四九年初版的《一九八四》我看到最貴的一本是Sangorski&Sutcliffe皮面精裝的豪華本,隱約記得賣了六千英鎊。前一陣子巴思GeorgeBayntun裝幀作坊說他們剛重裝了《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都是初版,兩本一個模樣的紅皮燙金封面,我看了照片很喜歡,價錢也公道,趕緊回電郵要了:不珍存這兩本書我這一代人走在太陽底下彷彿沒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