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漢學家韋利(ArthurWaley,1889-1966)是英譯中國文學之泰山北斗。用情最深的是中國詩詞,尤愛白居易。依他譯作的紀錄看,他對舊小說的興趣不大。大堆頭的長篇只節譯了《西遊記》。書名也改了,叫《Monkey》。韋利為了把這部「神魔小說」介紹給西方讀者,不得不把書中儒、釋、道三教附會之談一一刪去以顯作者「放浪詩酒,復善諧謔」的本來面目。美猴王孫悟空因《西遊記》而家傳戶曉,絕非浪得虛名。第四十五回〈三清觀大聖留名,車遲國猴王顯法〉中有虎力、鹿力和羊力三仙向悟空討金丹聖水,猴王一口答應。待他們退出殿後,「那行者立將起來,掀着虎皮裙,撒了一花瓶臊溺……依舊整衣端坐在上道:『小仙領聖水。』」
英倫多雨,韋利在天氣陰沉時要悶中作樂,只好找美猴王出來作伴。他們二位也真投緣。凡見齊天大聖漫天撒野的段落,譯者也像受了感染似的迎風起舞。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在美國教書時,例必採用《Monkey》作教材,班上小猢猻讀到猴王大鬧天宮的段落無不樂得哇哇大叫,一一拜倒虎皮裙下。一位同學在期終試還以附言的方式說想不到一本正經的中國人「居然」會寫出這麼「頑皮」的作品來。
《Monkey》中的唐僧,是Tripitaka(三藏)。如果我們只靠《西遊記》去認識玄奘,可壞大事,因為這位出家人在吳承恩的筆下遇到危難時只會坐地大哭,指望「劣徒」行者搭救。英譯把他說成CryBaby,哭包子,實在事出有因。韋利雖然偏愛悟空,也覺得小說家筆下的三藏太寃枉這位歷史偉人了,因此後來寫了本細說三藏平生的學術專書,《TheRealTripitaka》。
讀過錢文忠《玄奘西遊記》的讀者當知史籍中的唐僧絕非婆婆媽媽的哭包。一千四百年前人有遠行,除以馬和駱駝代步外,最後的依靠還是自己的兩條腿。唐僧孤身一人到印度取經,翻雪山、穿沙漠,九死一生經歷了十七年,回到中土後即動手翻譯或主持佛典的翻譯達一千三百餘卷,工程之浩大,可說前無古人。錢文忠是季羨林先生的弟子,根據現存史料重組玄奘身世,他精通梵文,有利揭隱發微。《玄奘西遊記》原為《百家講壇》三十六講的修訂稿。錢先生以學者身份講古,當然依書直說,不能任由花果山猴王撒野湊熱鬧。要聽眾一集接一集的追聽下去,史料的剪裁與安排的確費煞思量。第一講結尾時我們聽到錢教授這麼說:「掉到洪江裏的陳光蕊是不是就此死了?殷小姐能不能順利地生下玄奘?玄奘又是如何為父母報仇的?請看下一講『皈依佛門』。」除了佛門有識之士,今天大概沒有幾個人會認真看待像《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這類讀物了。錢教授以說書人口吻「俗講」俗名陳褘的唐代高僧傳奇的一生,讓聽眾認識到歷史上的玄奘是條漢子,不是哭包,功德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