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JohnFaustus舊書店看到她做的一對書擋。那家舊書店在倫敦城裏JermynStreet,訂做襯衫出大名的小街,孤零零開了這麼一家賣舊書的舖子格外誘人。聽說是畫廊FaustusGallery的老闆娘SusanHadidas開的。倉底書五鎊錢一本,多極了。精美的老書擱在另一些書架上,全是皮裝老書和裝在書函裏的文學名著,貴婦豪紳買去送禮。我買過一本丁尼生AlfredTennyson的小詩集。到了八十年代店裏擺多了一些古埃及古羅馬首飾,還有銅雕藝術品,陶瓷,版畫,像個小博物館了。
有一天,付錢的時候我看到木雕的老書桌上一對木雕的書擋雕着幾本書,書脊雕得玲瓏古樸,不上彩,粗粗的木紋淡淡的手澤盡是歲月的光彩。掌櫃小姐說是一位湯姆森太太手工做的:「她做得很慢也做得不多,總有些相熟的主顧買走了。還可以照你要的款式訂做,漂亮極了!」她寫下湯姆森太太的地址和電話給我,在倫敦東南面,離我家不遠。「先打電話約時間會牢靠些,」小姐說。「不買去看看她也高興!」
丁尼生那本小小詩集我天天進城出城都在火車上讀。他的一些遣興之作其實最是他的傑作,聲韻永遠調校得輕靈,圖景永遠鈎勒得朦朧,沉着心思默讀不難沉入一片蒼茫的寧靜。詩人奧斯丁AlfredAustin說丁尼生的詩是客廳裏的詩:"poetryofthedrawingroom",到了我手上他的詩竟是車廂裏的詩了:沉潛的晃蕩,牽情的飛逝,淡泊的追尋。奧斯丁和丁尼生是不同世代的桂冠詩人,奧斯丁的散文比詩寫得通靈;丁尼生的詩比他的戲劇更戲劇。我偏見,總想着他不是維多利亞時代最傑出的詩人,更不是他同時代人說的那麼詩意。丁尼生的詩傳遞的只是英國優秀中產階級的聲音,筆下濺淚的花驚心的鳥不是英國的玫瑰就是英國的夜鶯:"TennysonhadtheBritishEmpireforGod,andQueenVictoriaforVirginMary"。他悼念至交阿瑟.哈勒姆A.H.Hallam的名詩《InMemoriam》悼念的是人性在科學蒼穹下的無告和命運在典章崩潰裏的迷惑。那是好詩。
一八三二年丁尼生跟這位劍橋同學哈勒姆結伴遊歷歐洲,翌年哈勒姆客死在維也納旅次,丁尼生悲痛逾常,斷斷續續寫下了這組一八五○年才發表的《悼念》詩。接着,故鄉家族各支爭產,他父親酗酒喪命,負債累累,詩人等不到拿學位就離開劍橋,奮力寫詩,四十一歲在華茲華斯之後封桂冠詩人,遷居懷特島法陵福特鎮,翻譯《魯拜集》的費茲傑羅不但常常去看望他還常常接濟他。聽說維多利亞女王愛讀他的詩也非常敬重他,閑暇的日子經常宣旨召他進宮聊天。
丁尼生兄弟姐妹十二人,他排行第四,三個兄弟患精神病,可憐他一生擔憂自己的健康,性情內向,敏感多疑,成了名還格外計較毀譽,妻子兒子百般呵護,怕他受不起攻擊糟蹋詩興。詩人心情好的時候愛熱鬧,到倫敦喜歡到MrsPrinseps的荷蘭小築LittleHollandHouse跟文人畫家交往。小築女主人的妹妹是著名攝影家JuliaMargaretCameron,給丁尼生拍了許多生活照,也替他的詩集配攝影插圖。她美麗的姪女兒是名作家維琴妮亞.吳爾芙的媽媽。
不去JohnFaustus書店七、八個月了。我的朋友戴立克在佈置他的倫敦新屋,設計了幾座奇奇怪怪的書架,說找了好久找不到一些愜意的書擋。我想起湯姆森太太。我們打電話約好時間去看她的作品。她住在Croydon邊上一條寂靜的小巷裏。小花園小洋房有點蒼老有點落寞。五十老幾的英國鄉村婦女,一張清秀的臉細嫩裏泛着冬日嚴寒的紅光。她請我們喝奶茶吃烤麥餅:「其實我最想賣奶茶,用一部改裝的貨車開到街邊賣!」她說。戴立克誇讚她的奶茶真好喝,湯姆森太太的臉像山坡上的杜鵑花那麼燦爛。喝完第二杯我們到後園小工作室看她的木雕。
幾十對書擋每一對都不一樣,雕花卉雕老樹雕人物雕動物雕書籍,都那麼古樸那麼靈巧。戴立克高興極了,一選選了八對還訂做一對三十厘米高的大書擋,請湯姆森太太雕狄更斯的古玩店。臨走,我一眼看到窗前書桌上靠着幾本老書的一對烏木書擋,每邊各雕一個筆筒,筆筒下端刻着"InMemoriam":「紀念我的丈夫湯姆森先生,」湯姆森太太摸一摸書擋輕聲說。「他最喜歡丁尼生的詩,二次大戰當了幾年兵衣袋裏永遠揣着一本丁尼生的小本詩集。那本書六年前跟他一起火化了。」
漸漸淡忘了丁尼生的歲月裏,我買到了一八九一年倫敦老版本丁尼生詩集。小小十二冊老Zaehnsdorf的墨綠真皮裝幀,封面封底各壓出四朵金花,竹節書脊也壓四朵,十二朵金花都鑲上勃艮第紅酒顏色的花蕊,亮得像寶石。看着這套書我每每想起英國火車車廂裏軟席散發的老霉味,想起湯姆森太太那對《InMemoriam》書擋,想起戴立克那天從Croydon開車送我回家的路上說丁尼生的詩懷是絕望的詩懷:「虔誠的絕望。虔誠的固執」。陳之藩教授早年翻譯過丁尼生的一首〈燕子〉,我記得譯文裏有這樣兩句詩:「為什麼原野中早已染遍了綠色/而只有一棵固執的不萌芽的白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