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waysonsunday:四本詩集、四種心情、一種生活 - 張灼祥

alwaysonsunday:四本詩集、四種心情、一種生活 - 張灼祥

張灼祥 拔萃男書院校長

收到香港大學中文系轉送過來的《港大.詩.人》,刊登在裏面的詩,有些看過,有些沒看過,有些詩人認識多年,有些不認識。有關詩作,有此說法:寫詩的人,只愛看自己的詩,不愛看他人作品;不寫詩的,更不會去看,說不懂詩人在說甚麼。
此說誇大了吧。自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香港本土詩人總會找到志同道合、愛詩之友一起組成詩社,一起寫詩,出版詩作,儘管詩刊銷路偏低,知音極少,每本詩刊自有它獨特風格。愛寫詩的,嘗試找尋一種自我表達的方式,透過文字,把跳躍不停的思潮、感覺,捕捉下來。一如武林門派,詩人加入不同詩社,與別的門派,雖不至敵對,卻甚少來往,都說自己才是「武林正宗」。
《港大.詩.人》把不同門派作品都收錄在一起,極之難得。寫序的李焯芬教授說「現代詩是現代人內心感情的節奏」,又說「念着他們的詩篇,彷彿在重溫他們與香港社會一起走過的日子」。
當我翻至七十一頁,看到周國偉的簡介:「七十年代開始創作,當任《詩風》,《羅盤》,《素葉文學》編委,對新詩創作充滿熱誠。工作後不久擱筆。國偉於2006年10月因癌症在睡夢中安詳離世。」
兩年沒見偉仔(朋友都愛叫他「偉仔」),沒想到今後不會再見到他了。兩年前他已愛獨來獨往,不參加任何小圈子活動。十多年前的他,是不同的,那時的他對人生充滿希望,滿腔熱情。既愛思考,又愛雄辯的偉仔,卻因得到博士學位後,開始對人事制度、小圈子政治,起了懷疑和不滿。在大學任教,與在中學的教學生涯,屬兩回事。有關他的鬱結,我們沒法為他開解。聽說去年初他偶然在六四吧出現,一個人喝啤酒,一個人在抽煙,他在想甚麼呢。他的「每天/我走過/一條無盡的馬路/有時闊大且現代/有時狹窄且古舊/」,會是他內心世界的寫照麼。
偉仔最後過的,是一種怎樣的日子,怎樣的生活呢。
收到囗弦寄來的聖誕卡,詩人早已不寫詩,卡內閒閒幾筆,活像詩的語言,具節奏感,字裏行間,流露出詩人的情懷,儘管歲月流逝,不再年輕了,美好感覺仍在,夠好了。

今年有幸在港台《人文風景》聆聽囗弦誦讀他的詩作,囗弦的聲音是「好」的,張曉風說囗弦的聲音「好」,因為他「溫柔善良」,「在包容和喜悅的語音中,隱隱有些生命的創痛藏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處所。」
囗弦吟唱了給他妻子的詩〈給橋〉,說那是寫給妻子唯一的一首情詩:「想着,生活着,偶爾也微笑着/既不快活也不不快活/有一些甚麼在你頭上飛翔/也許/從沒有一些甚麼/」
囗弦說橋身體一直不好,退休後移居加拿大,那裏空氣質素好些,希望對橋的療理,有點幫助。「她多活幾年,很難得的,真辛苦她了。」
今年與囗弦見面,是自一九七四年來至今的第七次,囗弦送了他一本《弦外之音》,裏面刊登了他的手抄詩作,他的生活照,很有張愛玲《對照記》的味道,把昔日美好時光用詩配上圖片,呈現出來。在〈給橋〉那首詩下方,配上當年囗弦與橋拍攝於一九六三年的照片,註寫得好:「戀愛時,囗弦和橋橋沒錢去台北,就跑到永和鄉下秀朗橋附近跟水牛玩。」沒錢,對年輕人詩人來說,不成問題。
詩人有他的快樂時刻:囗弦這樣寫:「美麗的禾束時時配置在田地上/他總吻在他喜歡吻的地方/可曾瞧見陣雨打濕了樹葉與草麼/要作草與葉/或是作陣雨/隨你的意/」
囗弦寫詩時該很得意、滿足。詩句流露出來的情意,像陳年美酒般芳香呢。

囗弦曾對我說:「一日詩人,一世詩人,希望我只是睡火山,而不是死火山,待我醒來時,在我的火山口還會冒火。」他大概不會再寫詩,有一本《深淵》,夠了。
收到囗弦送來她女兒鹿萍的詩集《流浪築牆》,囗弦說:「我的女兒在感情生活上,吃了不少苦頭。」短短數言,道出我們這一代人,最關心的,還是自己兒女生活,是否開心快樂。年輕一代,雖說多在溫室長大,成長其實更艱辛,幸福生活,更是得來不易。
第一次見鹿萍,是一九七四年的冬天,夜訪囗弦的那一個晚上,橋橋拖着只有四歲的小女孩鹿萍從睡房走出來,見見訪客。三十多年後,鹿萍也寫詩了,她的寫法與父親很不一樣,她這樣說:「長久以來,我都是以影像思維保存直覺經驗:說寫詩,不如說將腦中的殘影繙譯成文字。」
鹿萍的〈懶〉:AM7.45FM90.9/十八世紀巴洛克響起/房內一團酣暗/去勢高音男聲領着大鍵琴/在我七九之中漫淹輪轉/這永遠浮華奢靡的星期六/開始了……
寫出另一種生活態度,屬於年輕一代的。
翻看辛笛一九八四年送來的《辛笛詩稿》,收錄了他三十年代的詩:〈珠見篇〉、〈手掌篇〉等舊作,也是我至為喜愛的辛笛作品。一九八四年第一次見辛笛,他應邀到香港,在大學講詩歌創作,在電台誦讀他的〈再見,藍馬店〉,幾天下來,聲音都沙啞了,只是他的興致是那麼的好,像有說不完的話。應酬多,辛笛難免寫了幾首無甚可觀的應酬詩,這無損他早年作品的魅力,我們不能要求詩人一生都寫好詩的。
辛笛的〈生涯〉:窗外瑣碎的聲音/從前聽人說/是夜來的繁露/如今生涯叫我相信/是春天草長呢/
看着看着,辛笛的詩,仍是好的。
接觸詩人多了,自己也想寫,可惜不是寫詩料子,因為是自己寫的,覺得仍可接受,我是這樣想:空白的日子/填上一點色彩/我們嘗試去看山/黃昏的/雨後的/正午的/還有早上的/山都不一樣/活像我們的心情/有時是青翠爽朗/有時是焦慮無奈/仍愛做夢/在這年代/只有遠離人群/到山上去/為了印證為了找尋/那恍惚卻是美好的感覺/我們隨着那呼喚/流動。
寫得不怎樣,是對生活訴求的一種想法吧,可按照個人意願而行,活着,才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