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鎮華唱起戲來,好聽的緊。聲音高亢,裂石穿雲,有金石之音,那是不用說了。讓我感到匪夷所思的是,聲音裏有一種絲絨般的柔軟與滑膩,又帶着一縷甜絲絲像新西蘭蜂蜜的原味。這麼一說,或許有人會問,高亢入雲如何又柔膩如絲絨呢,豈不是自我矛盾?我只能說,他音域寬,變化多,上窮碧落下黃泉,錯落有致,婉轉自如,八音並存而不亂。本該是刺耳的高音像是裹了一層槐花蜜,聽來一點也不刺耳,只覺得靈魂跟着歌聲在雲端裏搖曳。真是不好形容。不過,孔夫子聽韶樂,說什麼盡善盡美,也沒講出個名堂,只記得「三月不知肉味」。
我最喜歡聽計鎮華唱《長生殿》的〈彈詞〉,從「一枝花」(不提防餘年值亂離)一直唱到「九轉」,聲容並茂。有時悲切,如流水之嗚咽;有時激昂,如風雷之咆哮;有時舒暢,如長空翱翔之列雁;有時急促,如激流險灘之跳魚;有時婉轉,如黃鶯舒展歌喉;有時頓挫,如大廈突然傾圮;有時歡樂,如盛宴舞霓裳羽衣;有時淒涼,如寒夜聽秋雨梧桐。有一次我忍不住,說太好聽了,有空得跟你學學,就不枉此生了。計鎮華聽了,眉毛一揚,說好啊,你什麼時候來上海,我教你。我說出口,便知不妙,趕緊又補上一句,說小時音樂太差,連樂譜都看不懂。他說我們小時學戲,也不會讀譜,老師也不會,大家跟着唱,唱着唱着就會了。主要看天分與勤奮,你的聲音很好,有天分,不會譜可以跟着我唱,唱得好的。
我以前住在紐約,幾乎每個星期都到大都會歌劇院聽戲,偏愛的男高音是帕瓦羅蒂與多明高。總覺得多明高的聲音真是metallic,擲地作金石聲,可就是比帕瓦羅蒂少那麼一點繞梁三日的嫵媚。真是造化弄人,再努力唱盡了華格納的《指環》(帕瓦羅蒂不會唱德國歌劇),還是無法超越「人工不及天工」這個政治很不正確的道理。後來聽說,帕瓦羅蒂不識樂譜,靠老師一句一句調教,是個「跟風」派。看來,我若真如計鎮華所說的有天賦,又肯勤奮努力,說不定可以追上帕瓦羅蒂的成就,將來掛出戲牌,就署「鄭鎮華」吧。
不久前請計鎮華來香港講學,他說忙,無法分身。倒是記得我提過學戲的事,說怎麼一直沒來呢,這兒還等着教呢。我說,八十歲學吹鼓手,太晚了,學不成大器。他笑說,不想當中國的帕瓦羅蒂了?我說,洋人也有句諺語,「教老狗玩新把戲」,玩不出花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