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法國作家巴爾扎克作品是工作,給兒子寫信,是父親展示對兒子的人生冀望。一九五四年傅雷在上海給身在海外的年青演奏家傅聰寄出第一封家書,當年傅聰二十歲。在台灣漁村生活的龍應台當年才三歲,二○○四年龍應台給十八歲兒子安德烈寫第一封信。歲月催人,傅聰七十歲了。
半個世紀前的書信往還,見證了時代的改變,現今的上海,不再是五十年前的上海,台北,也不再是五十年前的台北。翻譯家傅雷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仍可享受解放後知識分子的優雅生活,一直至文化大革命前夕,他仍能談文說藝,與兒子談論廣闊無邊的音樂世界,仍可欣賞崑曲,與文化界友人茶敍。《傅雷家書》流露着父母(傅聰母親朱梅馥也有給兒子寫信)對兒子關懷之情,沒半點保留。那愛,是由上而下的。看《傅雷家書》,讓人感到那年代的知識分子不易為,字裏行間,有着強烈的憂國憂民意識,甘願犧牲小我的操守,叫做兒子的也難免感到沉重。相對而言,五十年後,當過台北市文化部長的龍應台與兒子的通信,再沒有那份沉重感了。
《傅雷家書》只有父親傅雷,母親朱梅馥給兒子傅聰的信,並沒有收錄傅聰的回信。《親愛的安德烈》是龍應台與兒子書信往來的一個紀錄,還包括了一些母子通電話的片斷。母親,與兒子交談,真正關注的,不是人生哲理,種族文化問題,而是生活上的小事。從中流露出母親的真性情,更耐看。
《傅雷家書》吸引人之處,是傅雷對音樂、藝術的深層的識見,分析不同演奏家演繹曲目,處理的手法,對當時文化界現象的觀察、剖析。可惜看不到傅聰的回應,沒法知悉作為兒子的,看完父親一番大道理後的反應,會是怎樣的。
龍應台講道理條理分明,但寫得動人的,不是在講道理,是在面對身處不同時空,不同文化衝擊時的反思。她感性的一面,真情流露,最能牽動人心。說是與兒子溝通,其實,那可以是教授與學生的對話,上一代與下一代人一起探討,分析當前文化,社會結構的改變。這樣子談論分析人生的課題,套在母子對談模式上,其實分別不大,效果相近。
傅雷說:「兒子變了朋友,世界上有甚麼事可以和這種幸福相比的。」
沒法看到傅聰怎樣回應,大概他會說:「是的,父親大人,你說得對。」
他們是否真的變成了朋友呢。我們沒法知曉。
龍應台幸運多了,某些時刻,她母愛泛濫,龍應台的兒子安德烈必須是她的兒子,過份關心,做兒子的可要抗拒了。當她冷靜下來,理智戰勝溫情了,安德烈是可以與用年輕人的觀點,與她討論問題的朋友,可以接受她。母親與兒子可以是朋友了。
傅雷說:「爸爸不為兒子煩心,為誰煩心,爸爸不幫助孩子,誰幫助孩子。」
這幾句話我們聽得多了。
相信龍應台也會這樣說,天下父母都會這樣說的。不過,要是父母過份關心,成長中孩子會反抗的(十八歲或以上的青年,那抗拒情況更為明顯)。孩子會說:「不是不要父母的關心,過猶不及,就不好了。」
透過書信,龍應台向我們披露了這一代年輕人的心態,安德烈亦寫出香港年輕一代的幼稚一面,是大學生中學化,Adultkid,在溫室成長的一輩,(大學畢業禮拍照時刻,男女手持HelloKitty者,大有人在)。看他描述的一趟親身經歷:「有一天約翰跟我到學生宿舍去,一推門,看見約翰的香港同學,一對男女朋友,正坐在床沿玩,怎麼玩呢?她手上抓着一隻小毛熊,他抓一隻小毛狗,兩人做出『超可愛』的喔喔嗚嗚聲音,推來推去,嘰嘰咕咕笑個不停,玩了很久,像兩個八歲的小孩。但是她們倆都是二十三歲。」
年輕一代的價值觀與上一代相比較,是兩回事,望子成龍的父母,到頭來失望居多。做兒子的甘心平庸生活,不愛上進,愛自由,愛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另一套的價值觀,做父母的,接受不接受,都不會改變兒子有自己的想法。
傅聰的母親朱梅馥在信中這樣說:「人生的苦難theme不過是幾個,其餘只是variations而已。」
五十年代初至六十年代中的十年,傅雷、朱梅馥與兒子的通信,做父母為難之處,在信中表露無遺,不管是理性的分析事物,感性的溝通,每封信不會嫌長,只會嫌說得不夠,意猶未盡。不過倒可看到做父母的,會因傅聰的成就而感到欣慰。《傅雷家書》最教人震驚的一封信,不是寫給傅聰,是寫給傅聰的舅舅,其實那是一封遺書。文革期間,紅衞兵在傅雷家中找出反黨罪證,包括一面有蔣介石頭像的小鏡和一張宋美齡的褪色舊畫報(那是傅雷姨媽在解放前寄存在他家的物品),十年來書信往來,道盡父母愛子之心,無微不至。最後一封,乃絕筆之作,其中一句「只是含寃不白,無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還要難過。何況光是教育出一個叛徒傅聰來,在人民面前已經死有餘辜了。」教人不忍看下去。
接着下來,傅雷交代清楚要付的款項,其中一項:現鈔53.30元,作為火葬費。
文革期間,有良知的愛國知識分子,要這樣子含寃莫白的離開人世,為數不少,他們雖然不怕死,卻是心有不甘,到底意難平吧。
五十年後的龍應台,屬另一代人,太平盛世了。一如任何愛思索人生問題的人,面對挫折,文化的衝擊,龍應台不肯沉默、妥協,只是她不用冒着生命危險,寫《野火集》,批評台灣的劣習,引起台灣人的迴響,不必像傅雷的戰戰兢兢,活得辛苦,話,說得不夠痛快。龍應台一代和她的下一代,一如我們的這一代和下一代,幸福多了,不一定快樂,但至少我們不用在恐懼中生活,我們可以有講出心底話的自由。
說到底,天下父母都會捨不得孩子長大了,要離開自己,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生活。
在理性上,我們可以接受,在感情上,我們很難放手。不放手也沒關係,只要不把孩子拉得那麼緊就是。李白說「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這個「難」,套用到父母對子女的態度、取向,變成:放開懷抱,讓子女有自己的人生,恐怕比上青天更難。
不過,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到了時候,不捨得,也要捨得,不放手,也得放。
張灼祥
拔萃男書院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