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的手掌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如花的手掌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大概因為早年讀過朱自清的〈乞丐〉,看到陳寧的散文集《八月寧靜》一下子就給〈有一種姿勢叫乞〉這個題目吸引了。陳寧開頭就說:
我時常不懂得回應這一種姿勢。坐地鐵時,走路時,這些手掌就如花朵一一盛開在我面前,叫人很難假裝看不見它們,即使它們的主人總是極力把自己的臉掩埋起來。在巴黎,他們是那麼的多,像自然定律一樣的相對論,有多少陽光就有多少暗影。
朱自清上世紀三十年代初在倫敦街頭也見過好些「畫乞」和「樂乞」。「畫乞」在地上用彩筆「塗鴉」後,寫上TOLIVE兩個大字。另外還有:GOODLUCK。做好事,有好報。「樂乞」呢,有些拉着風琴或小提琴。在香港,我們在地鐵站偶然也看到這種拋頭露面的「街頭藝人」,或吹口琴,或拉二胡,或南音淺唱〈客途秋恨〉。在地上塗鴉的倒未見過,大概於法不容吧。
無論他們賣的是什麼「藝」,最後總是希望你會隨緣樂助的。陳寧就巴黎地鐵所見,悟出這番道理:「他們嘗試去演一點什麼,唱歌或跳舞,那些唱跳出色的,神情看起來就舒坦得多,……似乎因此跟其他同路人有所區分:他是乞,我是討(生活)」。
這些手掌就如花朵一一盛開在我面前。美國大詩人龐德(EzraPound)上世紀初走進巴黎地鐵,在人群中看到一張張冷漠神傷的臉孔,如幽靈,如鬼魅。可是詩人一念入禪,轉眼間這些臉孔已化為沾着露水的蓮花瓣。"InaStationoftheMetro"只有兩行。原詩是這樣的:Theapparitionofthesefacesinthecrowd;/Petalsonawet,blackbough。
Petal是花瓣;bough是樹枝。上文不是英詩中譯,只是我個人在美學上對這兩句詩的解讀。在詩境中一剎那間apparition變為petals,這是文字功能的「移情」大法。「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辛棄疾也是「移情」才把元宵燈火化成「花千樹」的。
透過陳寧的文字看世界,所見既熟識又陌生。南方朔認為這正是《文心雕龍》所說的「隱秀」之氣:「隱以複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陳寧的眼睛「剔透」而隱秀。她把王家衞的《2046》看作一種〈隔着玻璃的愛撫〉。王菲跟日本情人通長途電話時,梁朝偉就在對面,隔着一道玻璃窗,隔的是千山萬水。面對面相愛的能力失去後,「只能隔着玻璃偷一點溫熱。」這句話跟文章的題目一樣蒼凉。端的是「隔花人遠天涯近。」
陳寧在〈後記:風格練習〉說到海明威對文字之執着:Writethetruestsentencethatyouknow。窮一己之力去寫最「真實」的句子吧。她觀察巴黎女子有年,終於寫出了這「真實」的句子:「一個獨坐咖啡館的巴黎女子身影,是一道滿載隱喻的好看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