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waysonsunday:記憶中的幾個定格 - 張灼祥

alwaysonsunday:記憶中的幾個定格 - 張灼祥

張灼祥 拔萃男書院校長

多年前,在巴黎咖啡館,已聽過「小雲雀」EdithPiaf唱《LaVieenRose》,直至最近看把她的一生歌唱生涯搬上銀幕的電影,才知多一點有關她的故事。不過,把一生濃縮為兩小時,仍是她一生的浮光掠影,並非人生的全部。電影已對準焦點,我們所見的儘都是主角一生中值得一談的事件。日常生活到底乏善可陳,鏡頭大可輕輕帶過,不用也不必交代所有生活細節的。
電影中的一幕觸動了我,扮演Piaf的女主角,孤獨一人,坐在沙灘上,對來訪女記者說:沒有什麼比愛更重要的了。那一刻,垂垂老矣,她已沒有什麼值得活下去的理由。那一刻,她所說的愛,已遠她而去。
儘管生活充塞着苦楚,失意時刻,不堪時光此起彼落,Piaf喜愛活着的時刻,熱愛生命,堅強勇敢面對生活上的挫敗。但到了病魔纏身,一個人在床上面對死亡,病痛打擊是那麼的實在,愛在那一刻還可以有存在的空間麼,在電影中感受不到,現實人生也一樣。
有此體會,是因為上兩星期探望病重的教授,半卧在床上的他,看來極之憔悴,痛苦不堪。我們卻無能為力,連安慰的話都沒法說出來。教授在大學畢業後,返回母校任教。我有幸做了他一年學生,那是他風華正茂時期,真真正正的才子,文采風流,中英文俱佳。中學當然留不住他,到大學去任教才是他該走的路。往後歲月,偶然遇見到日越疲弱的教授,說一句兩句應酬話。他的生活,我一無所知,祗知他愛喝酒,已到每日無酒不歡的地步。他的學術著作,英譯《文心雕龍》書架上擺放了一本兩本,卻不曾用心去看。

要是他病重的時候不去探望他,在我記憶中,將祗會有這一組鏡頭:冬天到來,教授在校園走動,穿着長藍棉袍,灑脫輕逸,那已成為記憶中定格,凝固了的一幕。探病,倒破壞了教授昔日的獨特形象了,就像Piaf臨終前的不堪,痛苦掙扎的樣貌,教人看了,挺不舒服。
當年某劇團總監病重,謝絕探訪。他說:讓你們記着我精神面貌最好的時刻好了。如今明白他當日的用心良苦。他的決定,我是至為欣賞的。
八年前在上海大劇院觀賞歌劇《飄泊的荷蘭人》,遇見失去聯絡多年的中學同學希蒙。他說得滿口流利的普通話,告訴我已在上海定居多年,生活寫意,他看來是那麼的開心,樂天是他的本性,是他的本質吧。中學時期,愛唱民歌的他,極受友校女生歡迎,進入大學,活得更精采了。在大學成立的啤歌會,在當年實屬一大創舉,衝擊校園內事事認真的學會。畢業後,他的事業雖說不上有什麼突破,懂得生活情趣的他,總是比我們早走一步,我們辛勤工作的時候,他已超越我們,盡情享受生命中的美好事物。有關他的近況,也祗有在那一次短暫的歌劇中場休息,得知一個大概而已。
幾年後,希蒙在北京睡夢中遇上心臟病發,搶救不了。消息傳來,沒有感到悲哀,知道他一直活得精采,他的去,肯定了他一貫的信念:無論做什麼,早走一步,總是好的。

患病而去的,倒是以希蒙的去,來得最簡單、直接。不必經歷一段讓病魔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最後一個月,兩個月,半年,甚至一年,那痛苦,不管什麼樣子的愛,都會顯得軟弱無力。我是想起了梅艷芳唱的《似水流年》歌中一句「留下祗有思念」,對見不着的人,他的離去,我們祗記得與他一起的某一段美好時光,不是很好麼。人到中年,踏入老年,下一步會怎樣呢。電影《似水流年》探討與此有關人生課題,害怕也沒用,死亡是必然要面對的。
沒有人可以逃脫得了。那一夜希蒙在上海歌劇院說了幾句類似的話:在世界上那麼多不同城市生活,沒想到我這個那麼西化的人,最後會選擇在上海定居,我現任的妻子是日本人,也是我早年沒法想像得來的。
那一趟見面後,再沒有見着希蒙了,我記憶中有關他的最後定格,是一個充滿自信,笑容滿臉,衣着入時而又具生活品味的中年紳士。他曾經是我同班同學,其實,中學過後,我對他是一無所知,一如我對先我而去的幾位曾經一起談文說藝的朋友,在飯局以外的交往,絕無僅有,患重病而去,因抑鬱而逝,我是祗知最後的結局,都是先我們而早走一步,前者尚有機會見最後一面,後者人間蒸發,根本見不着了。
祗好把與他們來往時最好的一段時光,抽離出來,變成幾個片斷,存放在記憶系統裡,留待下一回機會到來,把它拿出來,與認識他的朋友閒話當年,分享那一些其實早已消逝的事件,透過集體回憶,過濾了,加上無窮的想像力,整理出來的故事,比當日所發生過的還要精采、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