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死亡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語言的死亡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語言學家DavidCrystal在LanguageDeath引了HaroldPinter「荒謬劇」MountainLanguage作為「語言謀殺」一例。第一幕就看到官老爺對着一群婦女訓話:
你們聽好!你們是山地人。聽到嗎?你們的語言已經死了。禁止使用。此地不准說山地話。你們不准用山地話跟你們男人講話。就是不准。懂嗎?你們不准講山地話。這是犯法的。你們只可以用「京城話」交談。這是本地唯一的合法語言。你們要是在這裏說山地話,會受嚴厲處分。這是軍法。這是法律。你們的語言已受禁制。死了。誰也不可以說你們的語言。你們的語言不再存在。
因是荒謬劇,三言兩語可以交代清楚的,卻故意說得這麼囉嗦。在統治者看來,任何跟自己語言、宗教、膚色血統不同的老百姓都是懷「二心」的異族。要同化他們,例必從消滅他們的語言着手。假設這些「山地」人口不過數千,一直聚族而居,從沒「花果飄零」到外地。在這禁令下,如果以面貌、膚色和DNA作為種族辨識的標記,百年後世上還有「山地人」,但山地語言音塵已絕多時。
按Crystal所引資料看,今天世界上約有六千種語言,能夠「活」下來的,只有六百種。語言面對死亡的原因簡單不過。就拿上面引過的「荒謬劇」做例子吧:當最後一個會說「山地語」的人死去時,語言也從此消逝了。1994至1995年間,英國「瀕危語言」基金會專家BruceConnell到西非國家Cameroon一個部落地區做田野工作,找到不少「瀕危」例子,其中一個是Kasabe語,世上會操這土語的只有一個叫Bogon的人。除Kasabe語外,他不通其他的語言。兩年後Connell重回舊地,希望多找一些有關Kasabe的資料,但Bogon已經死了。他有一位姊姊或妹妹,聽說可以聽懂一點Kasabe,但一句也不會說。Bogon子孫成群,對Kasabe一竅不通。

非洲國家部落很多,本來各有自己的語言,但在大吃小、小變零的淘汰過程中,不少人丁單薄而又無經濟能力的「土著」語言,經過「瀕危」的階段後,逐漸走向死亡。
這也是大勢所趨。照理說,像Kasabe這種再無任何實用價值的語言,消失就消失好了,有什麼可惜的?但語言學者的看法不像我們那麼功利。DavidCrystal自己就說過如果英語繼續坐大,在未來的發展中定於一,那將是文明世界一大災難。那時我們的思想、趣味和價值觀都變得「麥當勞化」。任何語言,即使「末流」如Kasabe,都代表一個獨特的民族文化層面,因此這種語言消失後,人類文明的共同體就少了一個組合分子。Crystal是有心人,搶救「瀕危語言」身體力行,他把這本書的版稅全數捐給FoundationforEndangeredLanguages作救亡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