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休息:在信仰真空裏的躁狂心理症候群 - 陶傑

星期天休息:在信仰真空裏的躁狂心理症候群 - 陶傑

《色,戒》在中國公映,果然引起左派勢力聲討,在網絡發動批鬥,指電影醜化女志士、美化漢奸。
在中國,創意勃發的人才少,嫉妒優化、批鬥成癖的紅衞兵一族有許多。他們長年只接受一種思想的洗腦,看見以中日戰爭為背景的作品,只可以接受怒目圓睜、昂首挺胸的民族英雄。《色,戒》偏不是一齣講「愛國」、講「正氣」、講「大是大非」的作品,但中國許多觀眾言必「大是大非」,或許他們心中並不相信這一套,只想在社會現實中找到缺口,宣洩長期的壓抑和憤怒。《色,戒》在這樣的社會推出,導演李安需要很大的勇氣,令人十分佩服。
《色,戒》以中日戰爭為背景,探討亂世中的情慾衝突,對於中國許多老人,在情緒和見識方面,都過不了這一關。即使「醜化抗日女志士」,其實也不是甚麼罪行,狄更斯的小說《雙城記》就是明目張膽「醜化」法國的革命分子,小說裏的男女主角,兩個是貴族,一個是窮律師,在「革命」的醜陋面目中表露了高尚的情操。

中國的現代文學作品為甚麼不好看?正在於作者和讀者市場的沉滯和僵化,還加上馬克思主義和「延安文藝座談會」的政治教條,上承孔子儒教溫柔敦厚,又以載道的道德要求,在中國做一個創作人,由出生到老死,是一個不斷自我閹割的過程。其中有膽敢反抗的勇者,無可例外都先受到政府或民間的道德批判。太多見識淺陋、毫不相干的閒人在旁指指點點,說這個角色為甚麼不投入救國的歷史洪流,那個場面為甚麼不歌頌民族英雄。中國式的思維非黑即白,一部以中日戰爭為背景的作品,只要背景有一點炮聲和烽煙,男女主角就不許在閨房裏戀愛纏綿,非要穿上軍裝一起上戰場殺敵、共同就義,才算「激勵民心」、「健康正派」,偶有一個跟主流不一樣的異類,馬上遭受批鬥,張愛玲是其中的一位。太平時代的金庸,創作了《鹿鼎記》,因為名氣和財富在外,道德分子一時不敢批判,一口氣也蹩在心裏竊竊私語,說《鹿鼎記》「不像武俠小說」。

《鹿鼎記》偏偏不歌頌天地會首領陳近南這類「民族英雄」,只着墨一個沒有政治立場、但義氣干雲的嫖賭混混韋小寶。事實上,優秀的小說,根本不必「歌頌」這個人物,「批判」那個角色,只把人物和事件寫出來,讓讀者自行感受。但中國社會喜歡嘮嘮叨叨說教,追求千面如一的道德一致,嘴巴上說「和而不同」,實際上要求人人的思想一樣,道德規範一樣,語言詞彙一樣,城市規劃的面貌和「創作意念」也全國一樣,要做起事來,卻又內鬥互殘,一盤散沙,「和而不同」做不到,淪為一個「同而不和」的平庸大國。
在如此混濁的狀態之下,居然還有許多中國的「知識分子」,「呼喚」要培養足以與西方抗衡的文化「軟力量」,其天真或厚顏的程度,令人極為讚嘆。《色,戒》不見容於大陸的左派道學家,原因很複雜,他們之中許多人,或許只想藉攻擊名人達致扭曲心理的平衡,或許閒着沒有事做,由日本足球隊在中國比賽、趙薇穿着一件太陽旗的時裝、章子怡演日本藝伎、到李安的《色,戒》的床戲,他們太需要藉炮轟名利雙收的紅人來填補他們自己生不如死的空虛。對於名著《紅樓夢》,他們卻不質問為甚麼《紅樓夢》不着墨於「勞動人民」角色焦大對地主階級賈府的革命反抗,只歌頌賈寶玉的無邊風月,因為《紅樓夢》的作者死了,《色,戒》的李安還活着,批判死人,對於紅衞兵的快感,沒有批鬥活人之亢奮。網絡的科技,為這個怯懦的族群提供了放暗箭的方便,發作集體癲癇症的空間,他們沒有信仰,做人沒有目的,抨擊不合理的傳統制度從來無膽,謾罵比他們成功的才華人物永遠有力。

在中國式的大虛偽、大躁狂、大混沌之中,最令人欣慰的,就是《色,戒》票房在大陸節節領先,雖然不靠黃金周,也沒有官方襄助,硬是向一億元的大關勇闖,還引致幾個精神殘障嚴重的中國觀眾狀告法院,指其中的床戲的刁鑽動作,他們盲目仿效,肢體受傷,為甚麼編導沒有事先勸喻?《色,戒》的導演,身上沒沾上一口痰,因為他是旅居美國的台灣人,反倒賺了一大筆,這一身兔起鶻落的輕柔身段,比起《臥虎藏龍》裏楊紫瓊和章子怡蛇鞭吐信的武打和《色,戒》裏湯唯梁朝偉簾捲花燈的床上技藝一樣靈巧,這一場戲外戲,才是掌聲雷動的真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