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雪時晴 - 程步奎(詩人學者)

快雪時晴 - 程步奎(詩人學者)

快雪時晴,是一種境界,也是人生對自然、對自己生存境遇的新鮮體會。王羲之經過了國破家亡的喪亂,顛沛流離,從北方避難到江南,寄居於會稽山陰,「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可以在寧謐平和的新環境裏寄託餘生,可以「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可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已經逐漸超脫了生命挫折的困境,從自然美景中重新體會了生活愉悅的當下觀照。看到快雪時晴,眼前是雪霽之後的清明爽朗,就像生命經歷了山重水復的困蹇,突然間柳暗花明,踏入了一片新天地。叫王國維來說,這境界很特別,不是古今成大事業者的境界,是超越了世間成就的另一種境界,帶着幾分宗教與歷史的情懷,在「江湖寥落爾安歸」的困惑中,突然在自己心田中找到了一片安身立命的樂土。
藏在臺北故宮的「快雪時晴帖」,是唐人摹本,一共二十八個字:「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上下左右雖被亁隆的御筆污染得滴水不漏,像層層包圍的八旗陣勢,想要一舉殲滅,據為獨夫所有,羲之內在感悟的愉悅情懷,對朋友的溫婉問候,還是自在飄逸,超脫重圍,躍然紙上,跨越了一千六百多年的時空,感染了我們現代人的心境,展示藝術歷久彌新的力道。近來臺北國光劇團與國家交響樂團合作,排了一齣「快雪時晴」的新編京劇,企圖融合古今中外的表演形式,在舞臺上闡釋王羲之的藝術境界。或許這也就是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的魅力,千載之下,還能感召現代藝術家們跨界合作,追尋藝術翱翔的超越樂趣。

我恰好在臺北開會,受邀觀賞。演出前朋友都來打預防針,說這是一次嘗試,既有新編的京戲唱腔,又有歌劇美聲唱段,有鼓板胡琴,還有交響樂團,心裏要有準備。故事也複雜,有三條脈絡進行,交叉鋪敘劇情,恐怕觀賞起來有點吃力。藝術總監是老朋友,還在開演前陪我聽了鍾耀光講作曲心得。作曲家是香港人,廣東口音卻在謙和中充滿了自信,提到融合京戲與交響樂的嘗試以前也有,江青主持的樣板戲就開了先河,他只是循着前人開創的道路,進行新的藝術探索。說的不卑不亢,與臺灣政壇上只爭朝夕的「眾聲喧嘩」是完全不同的境界。
也許是打過預防針,我觀賞的經驗是出奇的美好,既不覺得京戲的唱腔與交響樂有什麼齟齬,也不覺得有什麼三條交纏的劇情脈絡,倒感覺像在觀賞王羲之的書法,如行雲流水,行其所當行,止於其不可不止。舞臺展現的四功五法,雖有些新穎的轉化,但大體韻味不失,以傳統的虛擬寫意為主,卻又加入了清晰可辨的象徵層次(所謂「第二條脈絡」),豐富了戲曲表演的藝術形式。
沒想到,新編京劇也可以如此有境界。快雪時晴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