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館裏住着兩個美國人。他們誰都不認識。他們的房間在二樓,對着海,對着公園,對着戰爭紀念碑。公園裏棕櫚樹又高又壯,還擺了幾張綠色的長櫈子,天氣好的時候有個畫家總是在那裏架起畫架畫畫。意大利人老遠趕來看紀念碑。紀念碑是銅做的,下雨天又閃又亮。那天下午有雨,廣場那邊那家咖啡館的伙計靠在門邊看着空空蕩蕩的廣場。美國太太站在二樓房間的窗前看雨景。窗下有一隻小貓躲在濕漉漉的綠色桌子下避雨。美國太太說她要下去抱那隻貓。「讓我去,」她丈夫說。她不依。
樓下櫃台旅館老闆遠遠看見她下來向她鞠個躬。老闆是個老先生,很高大。美國太太很喜歡他。喜歡他一本正經聆聽客人說話的神情。喜歡他那份尊嚴。喜歡他伺候她的熱誠。喜歡他那張蒼老莊重的臉和那雙又厚又大的手。她推門出去。雨下得很大。她正想沿着屋簷走過去找那隻貓,身後一把雨傘撐開來給她遮雨:是打掃房間的侍女。她們撐着雨傘繞過去。綠色桌子還在,小貓不見了。她很失落。
走回旅館大堂老闆又向她鞠了個躬。他讓她覺得自己很稚嫩同時也很重要。回到房間裏她坐在梳妝檯前照鏡子。她問她丈夫說她把頭髮留長好不好?丈夫說他喜歡她現在的頭髮。她說她短頭髮短了太久太膩味了。她說她想留長了頭髮整整齊齊綰個髮髻抱着一隻小貓輕輕撫摸牠的毛。她說她想用自己的真銀餐具坐在燭光下吃飯。她說她要春天她要照鏡子梳頭還要一隻小貓和幾件新衣服。她丈夫要她閉嘴要她看書。
美國太太站在窗前看窗外天黑了。雨還下個不停,棕櫚樹淋得很濕很濕。「不管怎麼樣我要一隻貓,」她說,「我要一隻貓。我現在就要一隻貓。不能留長頭髮不能好好玩我起碼可以有一隻貓。」她丈夫聽不見她說的話。他還在看書。美國太太看見窗外廣場上的燈亮了。有人敲門。「請進!」推門進來的是那個侍女。她懷裏抱着一隻玳瑁顏色的貓。「對不起,」她說,「老闆要我抱來給夫人。」
這是海明威的短篇故事,《InOurTime》裏的〈CatintheRain〉。七十年代在英國,學院裏幾個朋友都迷海明威,迷維琴妮亞.吳爾芙。吳爾芙的小說讀得慢,讀得細。海明威的作品文字亁淨簡約,尤其短篇小說,讀完一遍很快可以再讀第二遍捉摸他的文字。有個同學家裏跟CecilBeaton是世交;比頓是英國著名攝影家,是戲劇服裝設計師,拍攝名人肖像出大名。他的《TheGlassofFashion》和《PersonaGrata》我讀過,一篇篇隨筆寫英國社交圈子的品味,插了很多黑白照片也用了很多素描小品。那位同學說比頓提醒他讀書要讀赫胥黎,讀吳爾芙,讀福斯特,讀費茲傑費,讀福克納,讀海明威。我們那時候又年輕又用功,聽了趕忙找這些名家的作品讀一讀。
海明威的短篇那些年我都熟讀。讀《InOurTime》之後讀《MenWithoutWomen》再讀《WinnerTakeNothing》。我們在學院附近的小餐館喝咖啡吃英式鬆餅再來一客煎蛋火腿:那是人類還沒有跟膽固醇交往的年代。這家小餐館成了海明威短篇裏的〈AClean,Well-lightedPlace〉,連啤酒都飄着麥田的芳香。推門進來一位梳髮髻的少婦竟然也成了那位下雨天想抱一隻貓的美國太太。我們匆匆都六十老幾了還敬重海明威。上個月,老倫敦的老朋友羅門讀了我那篇〈海明威在巴黎〉從南洋來電話說他找出〈雨中的貓〉重讀:「就借這個短篇再發揮一篇小品紀念我們那段Englishmuffin的日子吧!」我們是念舊的一代。
法國小說家普魯斯特寫《追憶逝水年華》的時候拚命查找資料想找出十年前那位仕女帽子上翼毛的顏色。念舊的柔情彷彿一幅褪了色的老畫,逝水的年華最後只認識朦朧的畫面而細辨不出畫裏的色彩了。我們都記不得當年我們覺得海明威的短篇小說好在哪裏。隱隱約約我們心中坐着一位海明威,他的藝術跟他的《老人與海》裏那尾青槍魚一樣壯碩一樣華美一樣沉靜一樣高貴:"NeverhaveIseenagreater,ormorebeautiful,oracalmerormorenoblethingthanyou,brother.Comeonandkillme."庸庸碌碌這幾十年裏我們拖着疲憊的腳步揹着海明威的背影在謀生的路上看天上的月亮找地下的六個便士,像老漁夫拖着青槍魚的屍體慢慢蕩回岸上。鯊魚忽然來了,牠們啃食魚屍像啃食海明威的榮耀。「我們終於都老了,」羅門說。「我們辜負了那尾青槍魚。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我們跟老漁夫一樣屠殺理想,傲睨神明。Hubris。」可是我們並沒有輸,我說:"Manisnotmadefordefeat.Amancanbedestroyedbutnotdefeated."
尋找海明威初版作品的這十幾年我曾經像小說裏那位美國太太一樣找不到躲在綠色桌子下避雨的小貓。我也曾經像她那樣看到推門進來的侍女懷裏抱着一隻玳瑁顏色的貓說是旅館老闆送的禮。海明威的書原裝初版護封大半霉爛,很少碰上完整的一本,更難碰上我的《戰地春夢》修補得那麼亁淨。我後來亁脆專找名裝幀家裝了皮面的海明威初版。最難找也最昂貴的是美國初版《太陽照常升起》。聽說這本書一九二六年應市只印五千零九十本,特徵是一八一頁第二十六行"stopped"一字拼音拼成了"stoppped"。這個初版現在只要護封還在,市價十一萬美金!我還沒有緣份買到這部名著的初版,英國舊書商前不久替我找到一本Chelsea皮裝的"stoppped"初版本,標價三千英鎊:「老顧客打八折!」舊書商說。我怎麼買:沒法向自己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