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的朋友來到香港,很敏感地發現,香港的餐廳和酒家,很少為一個人獨自進食而準備的小桌子。
因為香港人怕孤獨。一個人吃飯吃粥,單飲獨酌,不是失戀遭拋棄,就像是剛給公司裁了員,讓人看見,面子掛不住,害怕獨自面對自己,還有就是地產霸道,租金昂貴,酒家的東主,不會為獨身客準備一張角落的小桌子。
但是,一個人進食,其實別有風格。孤清也是一種情懷,在都市的喧鬧裏,有一冊未讀完的小說要補讀,有一叠舊時的情書想回味,或者,去年今日,跟你的男友在燭光下慶祝,今年,發生了巨變,你一個人誰都不想見,只想靜靜面對自己。
外國的餐廳,桌子至少有一半是為一兩個人而設的。幾百年來,修道院有獨處的祈禱室,圖書館有自修室,巴黎塞納河左岸的鮮花咖啡店,有為美國小說家海明威獨坐過保留下來的一個座位,獨自一個人飲食,把自己坐成一株幽暗的百合,不向旁人展示,只對自己開放,也是一種淒靜的美態。
一個人進食很悶嗎?帶一冊讀物,讓作家來陪你好了。但在香港,做這樣的一件事,也有一點點心理壓力,因為旁人見到,會說你「扮有深度」。在同事和同學之間,成為一個怪人。他們以為你喜歡自我放逐,漸漸他們也真的放逐了你。
連李白也不太習慣一個人喝酒,他愛熱鬧:「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他非要看見連影子共有三個人,心底才有點踏實。外國的讀者很難了解,為什麼「獨酌」(Drinkingalone)也值得寫一首詩,他們覺得,一個人坐在街頭喝咖啡,沒有什麼值得淒涼或亢奮的,最多寫一首名叫StreetsofLondon的流行曲就夠了。
在一個矯情的社會,獨飲單酌,也變成一種展覽。療傷是不必張揚的,勿讓全世界都知道你正在欣賞所謂獨處的美學,這樣的心境,不必宣布,正如一頭老去的大象,獨自走進森林尋覓老死的宿墳。
當「熱鬧」變成一種傳染病,喧譁也成為一種流行症候。電台有人開始喋喋不休講述「慎獨」的道理:要學會一個人獨處呀,不必怕寂寞呀,覺不覺得這都是廢話?獨處不是一種護膚品,你用過了,覺得甚好,趕緊向別人推介。因此,一個人進餐,選一張角落的小桌子,背對着門口,只有對面的鋼琴師與你四目交投,他一面彈琴,一面偷偷瞟看着你,他想知道你在讀什麼書,為什麼泫然欲淚。你回望他一眼,他只是一名胖胖的賓佬,在這樣一個都市,連獨處時不經意的一瞥,也見不到一個眼睫毛垂得長而低的拉丁情人,令人倍感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