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首相貝理雅以五十萬鎊加一座豪宅的巨酬,應邀來中國東莞演講剪綵,陸續引起中英兩國民間議論。貝理雅收了錢,房子卻不敢要。他在意大利托斯坎尼有別墅,相信對於退休後定居在珠江三角洲的興趣不大。
英國的輿論覺得很好笑:一個因伊拉克戰爭而聲名蒙污的首相,來中國出席一場飯局,講幾句不痛不癢的客套話,竟然身價如此高昂。東莞方面,以幾百萬元人民幣代價一親英國首相的寵澤,反而覺得不貴,中國婦女近距離接觸,眼見明星風采,情不自禁,大叫「貝哥真帥」。
貝理雅在中國一夜風流,值不值五十萬鎊?一個理智的人,當然認為不值,但在一個骨子裏戀慕西方物質文化的十三億人口的大國,但只要有人付得起錢,就是市場。
他們隱隱約約,覺得貝理雅是一位國際級的人物。由「貝理雅真帥」這句中國女人的讚嘆,出重金請貝理雅來中國的人,似乎是惑於其風采俊朗的外表,多於了解貝理雅本人的內涵。或欣賞「英國首相」這個高尚的職銜,代表的文明價值觀。
論人物,貝理雅在英國當非第一流,即使今日的歐美西方,也沒有第一流的人物,但英美和歐洲,二百年前同時出現過許多,他們遺下的文明遺產,風騷各領,又豈止五百年。
這就涉及歷史的觀點。譬如公元一七九三年,這一年,是亁隆遜位前兩年,中國的歷史記憶,是乏善足陳,除了一件「民族屈辱」的所謂「大事」:英國特使馬嘎爾尼勳爵銜皇室之命,來北京覲見亁隆,發生了「下跪一膝」之事。中國的歷史學者以馬嘎爾尼向亁隆下跪一膝的「妥協」,視之為「中西文化交流」的佳話,並指出馬氏中國之行,不歡而散。取道運河南下,沿岸看見兩岸百姓生活赤貧,從而認定滿清絕對不是甚麼大國,只要派一支艦隊,即可直搗帝京,這個「夢想」,四十年後終以鴉片貿易戰爭實現。
中國的史觀,一七九三年無別事可記,亦無他人可表,無非亁隆與馬嘎爾尼之會。但在歐洲,一七九三年可不得了:法王路易十六處決,法國共和政體建立恐怖專政,海峽兩岸,風流人物輩出,英國首相辟特,是史上最年輕的領袖,正聯同他的好友韋柏福(WilliamWilberforce)推動廢除黑奴的法案,愛爾蘭思想家伯克(EdmundBurke)支持英國向法國革命政權開戰,但同時又警醒英國政府:如果王權不受制約,英國必步法國流血革命的後塵。伯克支持美國獨立,本來就得罪了英王,但他取態中庸,既反對法國的激進,也要求英國改革,特別抨擊東印度公司在海外的掠奪與腐敗。
英國的保守黨並不真正封閉保守,後來還產生了彭定康這類自由派人物,得力於伯克的開山思想。一七九三年,伯克對法國大革命的批判預言得到證實,拿破崙在革命軍中初露頭角,這一年對中國幾乎無事可記,但對世界,卻是時代轉變的關頭。
一七九三年為一個自由豐盛的十九世紀揭開了序幕:就像地鐵和九鐵滙聚的九龍塘站,這一點接駁的不僅是羅湖,還通向廣州和另一片廣闊的大陸。莫扎特剛逝世,貝多芬承接了天才的靈感,英國的浪漫主義詩歌開始發芽,叛逆的拜倫和雪萊正在孕育,十九世紀還催生了蕭邦和柴可夫斯基,還有印象派的美術新潮。
但中國卻處於停滯的時期,歐洲已經處於人文薈萃的盛世,中國有一位詩人龔自珍,眼見他身處的國家,連一個像樣的人物也沒有,寫下了兩句詩:「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材」。
經過一百五十年,中國的人才經歷激進的政治清洗、汰精存蕪的逆向淘汰,龔自珍之後不久,曾國藩就是人才,但受朝廷制度的局限,發揮有限。李鴻章和左宗棠也未嘗不是人才,因受制於慈禧,也一樣鬱鬱而終。今天的中國人早已適應了「中華無人」的人才真空狀態。
有許多「領導人」,也有許多科技的「專家」,卻沒有多少時代的人才,或許也有,但因為權力的氾濫,制度的不公,都遺落深藏在民間默默而歿。
或許因為這種慣性,中國東莞的企業才覺得貝理雅一夕剪綵,是難得請到的人才。東莞的有關人士,也不能說是沒有眼光,他們深明這幾百萬,不必花在本國任何一位現存的「老革命家」身上,只有英國的貝理雅值這個天價,即使他在英國二百年來只是第三流的人物,他的書生氣太重,還不算是優秀的領袖,但只要中國的女人覺得「貝哥真帥」就夠了。貝理雅來東莞,路經香港,已不必就甚麼普選問題發表甚麼「外國勢力」的講話,他只是來大陸的一名淘金客,他的取態是對的。五十萬英鎊、一幢他不敢接受的房子,加一句「貝理雅真帥」,表盡了一百五十年來中國所謂「現代化」的功過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