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唐向我行近,他也是赤裸裸的。我馬上聯想到我來與去的時候,是同樣的一絲不掛,突然一陣惡心,胸腔湧起一股嘔吐的衝動。他正要把我抱進懷裏,料不到被我一掌推開,他踉蹌倒退,一臉無辜,不解。我奪門而走。
當我意識恢復過來之時,我已在石板路上狂奔。路在黑夜裏更顯迂迴,我奔跑速度之快,使每一步都像不曾真正着地,與其說是狂奔,我覺得更像一起一伏的飛行。四圍很靜,踏踏,腳步聲迴盪,踏踏,我產生了「不止我一人在跑」的錯覺。
眼淚被我甩在身後,一滴一滴,掉落在灰色的石路之上。
不知不覺間,我回到了家門前,像有甚麼力量要把我帶回去。
站在門前,一種恐怖莫名的感覺襲向我全身,我的毛孔突然之間全然張開了,我用顫抖的手掏出鎖匙。暗紅色花梨木門「咯嚓」一聲開啓,我看見珍姨像一尾魚一樣吊在空中,搖搖擺擺。
「遺棄,不等於遺忘。我們會重聚。范淑雅,珍姨愛你。」
這是珍姨最後留給我的字條。
自殺,是最殘忍的告別方式。年輕時代,我抽大麻抽到有幻覺,天花龍鳳的幻覺,我無數次與死亡擦身而過,但不曾想到了結自己的生命。當時,我大概未曾意料到生存痛苦之巨大。
可是直至現在,我也沒有怪責過她。我戒掉了葉子,開始陷入深深的思考當中,珍姨,我才只有十七歲,其實你不應該把如此的重擔交給我。
突然,樑木齊全的房子成了一個陌生的洞穴,有時,我不知道為甚麼自己會在這裏。於是,我開始積極往外跑。
我也尋思要幹活了。珍姨留下的財產,不多,但也不少。可我幹活不是為了活命,而是為了打發時間。我對葉子的興趣漸漸淡卻,日子無聊,得找點甚麼來依靠。
可是這個偉大而浪漫的想法,只不過維持了數個月。在我接連被拒絕聘用之後,我意識到,一個學歷低下的亞裔女孩,在馬賽甚至在法國,不可能混出點甚麼名堂來。
於是,我在遊遊蕩蕩的日子裏,產生了另一個更浪漫的想法:遠行。
尤其是看完了《浪人戀曲》之後,這想法受到了激勵。不久,我收到了紀唐和敷羅絲從巴黎寄來的明信片,看着明媚的塞納河,和河畔的鐵塔凌雲,我更覺得,遠行一事勢在必行。
臨走以前,我再一次踏足紀唐的寓所。我最後一次爬那三層樓梯,每一步都慎重非常,深怕踏壞了某種情緒。
離開馬賽那天,陽光極燦爛,燦爛得就像夏季樹上結着的果子,散發豐滿的氣息。天空明亮而蔚藍,偶然有飛機隆隆而過,把雲尖從這邊拖到那邊,像一條藍白碎花裙子的長襬。
我一個人站在廣闊的天空之下,忽然之間,想起在《浪人戀曲》裏面,藍瑪如此說過:「無論去到那兒,我都是一個異鄉人。」(完)
徵文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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