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解除戒嚴二十年了,臺大新聞研究所請五位資深記者話當年。座談的主調竟有點離譜:由於對「現在」太不滿了,以致「從前」的煎熬相對顯得渺小,甚至蒙蔽「未來」的前程。他們說,以前纏鬥獨裁的老國民黨,目標明顯而簡單,還頗有幾分悲壯浪漫;解嚴以後市場統治一切,敵人不知道躲在哪裏,卻又四面埋伏,藍綠互咬不眠,統獨對立不休,牙痕累累,他們感嘆新聞愈幹愈不快活。
人人都有選擇性的記憶。記者再無心,也不應該美化戒嚴的罪惡。當年個個記者心中有「小警總」,警備總部一通電話就讓人徹夜失眠,更別說他們向報老闆告狀施壓,請記者「喝咖啡」,要挾跟蹤,甚至抓人坐牢了。時過境遷,當年最進步最敢衝的老記者已位居要津,反而懷念起貓捉老鼠的遊戲,雖然自己只是老鼠不是貓。從前膽顫心驚,現在居然是甜蜜的回憶。
時光隧道怎麼反諷倒轉?許多人嘆息臺灣不爭氣,奪權者和當權者比濫。但我們是否對民主的「美麗新世界」賦予太多的憧憬?民主務實不務虛,本來就不像烏托邦那樣浪漫。民主是繁瑣而細緻的工程,必須耐心協調多方利益和觀點,訂出一套公平的遊戲規則普遍遵守。法國社會學家A.Touraine說得好:「沒有專制政權,不等於有民主。」沒有專制政權的壓迫,只是民主的必要而非充分條件;解除戒嚴,開放報禁,只是重建民主秩序的開始,不是終點。民主是不斷和平合理解決問題的過程,而新問題是不斷跟着時代湧現的。
臺灣自由化了,還沒有充分民主化。有民主的形式,還沒有成熟的民主文化。但是這個自由化不是聖上憑空施捨的,是人民長期用血汗、勇氣、智慧、毅力、犧牲、坐牢、選票和群眾運動打拼換來的。臺大會議上發表兩篇有趣的口述歷史論文,連黨國的舊喉舌也把自己打扮得很勇敢,很民主,早就對國民黨的新聞控制深惡痛絕。這又是另外一個形式的失憶。記憶實在不可靠,有意無意被無名的雜音所干擾,而唱出了荒腔走板。除非翻閱受訪者的舊作為對照,訪問其周邊同事為佐證,他們說得天花亂墜還是不能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