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淑雅,你喜歡海洋嗎?」珍姨目不轉睛地瞧着前方,看浪一個一個撲過來,又一個一個消退去。
風沙沙地響,滿天海鷗飛舞。地中海,是我從小就接觸的地方,我和敷羅絲在這裏跑過不知多少回,灑下不知多少汗水。可是,如今有人問我,你喜歡海洋嗎?於是,我也問我自己,我喜歡海洋嗎?良久以後,我想,我難以不喜歡海洋,可是總不如喜歡葉子般多。
可如果我說我喜歡,這樣屈就,不就是對海洋的侮蔑麼?
「海洋孕育一切生命。有一天,我們總要回歸海洋。」見我不回答,她自顧自幽幽地說。
「那為甚麼,我們會在陸地上?」我心思散漫地順着她的話題扯開去。我看着孩子愉快地跑來跑去,有一種衝動,要往他們嘴裏塞一根大麻,看他們支離破碎的笑容。
「這就是遺棄。但我們最後會重聚的,我的范淑雅,記住了。死亡之後,會有重聚。」說罷,她便躺下來,用帽子覆蓋着臉龐,不再理我。
暖風吹拂地中海,珍姨在宜人的景色裏沉睡了一整個下午。黃昏,她醒來,迎着歸來的漁船,她走向海中心。她緩慢的腳步反而更顯出堅定。當走到海水及至胸膛,她才稍駐,並回頭向我看來。她向着我微笑,揮揮手,杖子在晚霞之下顫抖不停。她嘴巴一張一合地喊着我的名字,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當時我並未意識到,那一幕其實充滿了死亡的表徵。
當時,我只是承受不住那種詭異的氛圍,我瘋狂地害怕珍姨會把我拉進海裏,我只想轉身往後,逃。對着她,我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懼,我初次發現,當死亡把一個人的生命緊緊罩住時,一切一切,都是不可逆轉的。
那天晚上,珍姨不再說話,吃了藥,便睡。床前有一座彩色蒂芬尼燈,是敷羅絲從馬德里帶回來送我的。燈光穿越西班牙琉璃格子,流照在她臉龐上,現出各種光華:絳紅、桔黃、月光藍、祖母綠、葡萄紫,可是沒有一種色彩能夠掩蓋她玉石般的蒼白。我看見死亡悄然掩至。
實在難以忍受。我想也不想,就馬上往紀唐寓所裏跑。他那邊除了他以外,就只有葉子。可是我所需要的,或許不是葉子,而是一個確實無誤的擁抱。我想證實自己仍然存活,仍然,是一個實體,一個可被擁抱的沉重的實體。(待續)
小說組:冠軍
作者:張雅丹
李怡評語:一個少女在異國的經歷與融入,性,大麻,藥,從珍姨的病與死,點出了想融入異域的人的終極心態,無論去到那兒,我都是異鄉人。
徵文比賽
《蘋果日報》第二屆徵文比賽已圓滿結束,並已進行了頒獎禮。散文組得獎作品已刊登完畢,現逢星期一至五,於本版連載小說組的優勝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