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三層樓梯,來到他狹小的寓所。我推開門後,驚覺他的寓所,原來也算不上狹小。至少,有一張寬闊的床,而這張床,能夠容納兩個在被窩裏翻騰的人;這個斗室,至少可以裝下兩把歡愉的聲音,並有足夠的空間,給予他們共鳴。
那肯定是敷羅絲。
來時我本希望得到一種被需要的感覺,然而換來的是,大量的失落。失落不因別人做了甚麼,而因自己得不到甚麼。失落,但我無法涉足別人的河流。
「來了?嗯哼。」她輕輕掀起被單,探頭出來,瞟了我一眼,又馬上鑽進被窩裏去。
我隨手拉一張椅子,坐下,點起煙。又發現缺了點甚麼,便轉身,播放起格多爾.杜雲思來。我最愛聽伊莉沙白.菲萊莎的吟唱。尤其此時,敷羅絲的呻吟與她的吟唱,是完美的結合。
我盡量將之當成是安慰。
起初,他們似乎很樂意我在場見證,不時把視線拋向我。我也興致勃勃地俯身向前,側起耳朵,紀唐接過我遞去的煙,用力抽一口。後來,他們就不再搭理我了,我別過頭去看牆上的鏡子,鏡裏的他們很專注。
黑夜慢慢噬食了房子,也噬食了我。這河流似乎沒有盡頭。
我抽完了煙,喝了水,又再抽煙。一邊聽着他們的哼哼哈哈,一邊收拾滿地衣服,像個女工。我不知道為甚麼要這樣做。但我就是做了。很久很久以後,他們才直勾勾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只是氣吁吁的,我把毛巾拋過去。
敷羅絲抹完身子,便站起來,如一尊玲瓏的象牙雕像。她的乳房,就是紀唐口中的法國女孩的乳房,尖挺如丘。她咯咯地笑,我也咯咯地笑,笑聲像掛在屋外的月光,沒有落腳之地,只得懸在空中。
然後我只能沉默。而沉默跟回憶一樣可貴。
「范淑雅,珍姨好了點沒有?」敷羅絲關懷的口吻,讓我記起了本欲遺忘的事。
突然,我感到了巨大的厭棄。
我來這裏的原因,是為了避開死亡意識的追捕,如今她卻簡潔有力地提醒了我,我的逃跑如此不堪一擊。我不得不萬念俱灰。我極不願意,卻必須要面對,珍姨即將被病症折磨,痛苦至死。然後有一天,我也會像她一樣,在不知名的地方度過數十年光陰,或者養頭貓,或者養頭狗,或者學像她的仁慈,收養一個素淨的孩子,然後看着他死去,或是被他看着我死去。
這是我的生命必然的結局。
我才告別了童貞,卻已經預見到在未來茫茫的歲月裏頭,是不可避免的驚恐與寂寥。我惶然得連連掉下淚來。
我感到了巨大的厭棄,厭棄以外還是厭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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