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塞克斯的來信 - 董橋

薩塞克斯的來信 - 董橋

讀她的來信彷彿坐在吳爾芙Monk'sHouse的花園裏諦聽秋日午後的風聲。日影越照越斜,鳥語漸漸聒耳,摺好六張洋葱皮信紙的長信走回屋裏,縈繞心頭的句子分不清是她的傾訴還是吳爾芙的獨白:「這所鄉間老宅院有個大書房,可以坐卧,可以吃喝,可以開唱機聽唱片,可以蜷入壁爐前的軟椅裏把雙腿擱在小櫈上翻讀一本又一本的書。」我的老朋友老偶像Leonora信上說她母親的親戚AndrewLang那一族的遠房後人把她接去Sussex山鄉住了兩個星期:「老宅院的主人是一位老鄉紳,戰前在婆羅洲一帶發迹,七十年代回來給父親送終不再出洋了,說是要守住奶奶房間裏薰衣草的暗香,守住爺爺大書房裏四壁的藏書,守住老廚娘烤月桂甜餅的餘芬:守住一個家族的尋夢園,清掃園裏滿地的落葉。」
偶像麗人說大書房裏的書其實已經賣掉了一大半,老鄉紳天天上午關在書房裏給倫敦打電話炒股票炒外滙炒地皮:「下午到深夜書房是我的了!」她說。「你信不信,那些書裏還有一百零九部書籍裝幀名家JosephZaehnsdorf裝幀的老書,還有一百四十六部SangorskiandSutcliffe裝幀的古籍!」老鄉紳只說他爺爺當年也學會裝幀,跟倫敦許多裝幀作坊都熟,賣掉的那一大批老書裝幀比剩下的這批還要漂亮。「我讀了一大半約翰遜的英國詩人傳《TheLivesoftheEnglishPoets》,是老札尼斯朵夫的裝幀,像古墓出土的寶石那麼華美,恨不得你也趕來了,陪你在書房裏繞一圈都高興!」

札尼斯朵夫裝幀的書我買到的第一部是福爾摩斯探案小說《TheHoundoftheBaskervilles》,一九○二年初版;接着買到的是一套六冊的鮑斯韋爾約翰遜傳《LifeofJohnson》,一八九六年版本。這位裝幀巨匠一八一六年生在布達佩斯,十五歲到德國Stuttgart拜師學裝幀五年,二十歲到維也納一家裝幀店做工,一八三七年轉到倫敦Westley&Co.做了三年,又去跟JohnMackenzie再做三年,最後自己開了裝幀作坊,一八八六年七十歲去世,獨子JosephWilliamZaehnsdorf繼承父業。十九世紀末葉小札尼斯朵夫成了英國裝幀行業翹楚,接辦父親包辦過的英國大圖書館裝幀作業,更是英王愛德華七世的御用裝幀家,他做到一九二○年退休,兒子ErnestZaehnsdorf接管業務。一九八八年,札尼斯朵夫作坊跟麗人信上說的SangorskiandSutcliffe合伙經營SSZ裝幀舖,十年後又跟Shepherds聯手組成英國最大的裝幀廠。
早年倫敦一位在理工學院教過書籍設計的英國老師告訴我說,札尼斯朵夫父子確然是優秀的手藝巨匠,他們經手的書籍太多了,裝釘工序(forwarding)完美無瑕,可惜封面裝潢(finishing)不是墨守成規就是模仿精品,創意遠遠比不上FrancisSangorski和GeorgeSutcliffe。桑高斯基裝幀得出又空前又絕後的《魯拜集》,薩克利夫一手完成了美得驚人的濟慈詩集《SomePoems》:「那是札尼斯朵夫沒有的才華!」老師說。他還說起美國JohnHay圖書館庋藏三部人皮裝幀的古籍,傳說其中一部《TheDanceofDeath》一八九三年是老札尼斯朵夫修復的,他沒有把人皮換掉,說是手頭皮革不夠用:「這則故事肯定揑造,」老師說。「老札尼斯朵夫一八八六年去世,莫非他的鬼魂一八九三年還留在人間修補古書?」
我在DruryLane的Bell,BookandRadmall舊書店認識這位老師。書店像個大倉庫,專賣現代初版書,偵探小說科幻小說尤其多,我下了班偶然去逛逛,老師退休清閑,似乎常去賣書買書,書架前聊多了我們成了「書友」。他說他早歲收集許多十八、十九世紀精裝老書,歲數大了賣掉一大堆,約翰遜博士的書都賣過兩三部。我問他鮑斯韋爾的約翰遜傳有沒有,他說他家有兩三種版本,約我翌日在書店附近那家咖啡館見面他拿書給我挑。我不願意辜負他的盛意:老遠扛三套重書進城,萬一品相不合意價錢不合適我不買多尷尬。我想收藏這套書想了好幾年,要舊版,要皮裝,要漂亮,要低價:「天下哪有這樣的美事!」書商克里斯瞇着眼睛說二次大戰剛結束那兩年他父親在Sussex的老店裏倒有不少那樣的庫存,他說那是童話故事裏的老歲月了。

薩塞克斯真是個童話故事裏的仙境,怨不得我的偶像麗人去一趟寫了密密麻麻六頁長的信。巧的是約翰遜博士一七七○年代真的常到薩塞克斯朋友家裏渡假讀書寫作,麗人信上說的《英國詩人傳》一大半是在那邊寫的。出版社起初請他為五十二位殿堂詩人的詩集各寫一序,約翰遜滿肚子學問,一篇一篇全寫成了晶瑩的詩評詩話,出版社趕緊搶先結集出版。那是他晚年著述的明珠。那麼壯觀的名氣,那麼拮据的一生,約翰遜一七四六年答應幾個書商編一部英語字典的時候預支了一千五百七十五英鎊,他在倫敦城裏租了GoughSquare十七號老宅院,請了六位助手,花了九年光陰,鉅著終於出版了,母校牛津大學給他頒授他當年清貧輟學拿不到的學位。四年後他母親死了,喪葬費沒有着落,他埋頭七個晚上趕出倫理小說《Rasselas》換稿酬辦白事。
讀完麗人來信浮想翩躚,遠念綿綿,我找出一張GoughSquare故居照片寄給她,一九七五年隆冬我們一起去過,那天雨後風大路濕,在故居門外喝完紙杯奶茶我們進去取暖懷古,推門出來滿街暮色,天上飄起散花細雪:三十二年前一闋〈點絳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