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君子三樂中,其一是「得天下英才而育之。」那時為人師表者,抱負可想而知。有教無類,不問階級,只要是好學生就討老師歡心。雖然背景不論,資質總也有高下之分,但起碼得有個假定:這些「英才」讀書聽課,都是自動自發的,不是奉父母之命,或為了一紙證書。有弟子如此,才稱得上「一樂」。月前清理陳年文件,找到一篇十多年前在美國教書時一位美國學生的文章,撩起心事,值得追述,或可作「得天下英才而育之」的外一章看。
我在威斯康辛大學東亞語文學系教書,學生除本科生外,亦有外系的研究生來選課。那年來選我課的是位英文系同學,來自IowaCity的大孩子,濃眉粗額,一面憨氣。Iowa州是美國中西部大「穀倉」,民風純樸,朝夕不聞股票聲,是養天地正氣的好地方。這個farmboy取名「朗尼」,跟中文有夙緣,初中就「床前明月光」的背個不停,在老家唸完大學後就轉到威大來。他的論文題目是以EzraPound為首的美國意象派詩人(theImagists)。
論文寫了兩年,離終點仍遠。從學校能拿到的研究經費「配額」已滿,不得不半工半讀。也許他在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田野長大,對紐約這SinCity難免好奇,終於如願在那裏一家社區學院(CommunityCollege)找到工作。
紐約是諸色人種和新移民的集散地。社區學院學生有多種理由未能上四年制的「正規」大學,成績欠佳是最顯而易見的一種。朗尼初為人師,堅信「君子自強不息」可出頭天,因此他挑選課文時特意用了肯尼廸總統就職典禮時引用過的Tennyson名詩"Ulysses",用以鼓勵班上的「清貧子弟」:"Come,myfriends,/'Tisnottoolatetoseekanewerworld。"
朗尼說當天唸到"formypurposeholds/Tosailbeyondthesunset,andthebaths/OfallthewesternstarsuntilIdie"這一節時,自己也激動得要哭出來。他抬頭看看同學的反應。班上三十多人,除了坐前面兩位黑人女生向他「善意」一笑外,其他同學眼神遲滯、表情漠然。朗尼無法支撐下去,提前下課。
他當然也反省自己。以後的幾個禮拜個別以喝啤酒或咖啡的閒聊方式了解同學的背景。原來大部份人來上學,都不是自願的。年紀較輕的是受父母之命,較大的是為了一紙證書。朗尼因此認識到,自己在課堂上的表現,實際上是一場「強人之難」的荒謬劇。越賣力,越荒謬。老師跟學生如果有interplay,靠的是eye-contact。朗尼離開社區學院一年後,還忘不了那些「空蕩蕩」的眼睛。後來他把這種經驗寫了出來,在學生刊物發表,題目就叫"ThoseVacantEy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