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 著名詩人、作家
1958年春季,幾乎所有的北京市民都投入由毛澤東統領的打麻雀的戰役中。學校放假,我在我家陽台上從早到晚敲著破臉盆和空餅亁桶。整整三天三夜,全北京陷於瘋狂,搖旗吶喊,驚天動地,日夜不停。我的嗓子啞了,眼睛紅了,手臂又酸又疼。但對一個還不到九歲的孩子來說,那是他所能想像的最偉大的狂歡。由於麻雀無處落腳,最後因疲憊飢渴墜地而死。據統計,僅在北京地區就殲滅了40多萬隻麻雀。
這本英文版《喧鬧的麻雀——中國小小說精選百篇》的書名讓我想起童年的這段經歷:喧鬧(loud)與麻雀(sparrows)。不是喧鬧的麻雀令人不快,而是人的喧鬧置麻雀於死地。據說,次年麻雀獲得平反,由臭蟲取代了其國家公敵「四害」中的地位。但為時已晚,麻雀的消亡曾導致蟲災,這多少和餓死至少兩千萬人的大飢荒有關。
就這樣,麻雀進入了歷史的文本。而當代中國是一本喧鬧的大書,無奇不有,沾滿血淚。在這一點上,中國作家是有福的,甚至用不著怎麼虛構,信手撕下這書中的一頁就能獨立成篇。其實虛構與非虛構之間本來就沒有那麼清楚的界限:歷史可當成小說來讀,小說則是歷史的某種延伸。
汪曾祺是我偏愛的中國作家(本書也收入他的小小說)。他在《小小說是什麼》一文中說:「小小說仍然可以看作是短篇小說的一個分支,但它又是短篇小說的邊緣。短篇小說的一般素質,小小說是應該具備的。小小說和短篇小說在本質上既相近,又有所區別。大體上說,短篇小說散文的成分更多一些,而小小說則應有更多的詩的成分。小小說是短篇小說和詩雜交出來的一個新的品種。」汪曾祺的見解很獨到,特別是與詩歌關聯的提示,為小小說這隻麻雀打開一片新的天空。在他的小小說的寫作實踐中,正好體現了這一點。其實,小小說讓我想到詩歌中的俳句,欲說還休,點到為止。
按官方話語來說,小小說是比較符合中國國情的。其源流清晰可辨,從唐宋傳奇到明清筆記,從《世說新語》到《聊齋志異》。到了商業化席捲中國的今天,小小說一發不可收拾了。最近甚至開始了關於手機小小說的爭論,人聲喧鬧。我多少有點糊塗了,這可別是1958年的那場殲滅麻雀的戰役吧?
好在有像AiliMu、JulieChiu和HowardGoldblatt這樣的學者,獨具慧眼,沙裏淘金,編譯了這本小小說選。其視角獨特而敏銳,讓英文讀者得以窺見中國歷史與日常生活的細節,玩味當代中國文學的精妙。
如果麻雀只是個隱喻,每個作者則要面對現實的困境。換句話說,你怎麼打到這隻麻雀。
70年代初,紅衛兵一代正在文革的退潮中迷失方向。有一天,我借來一支氣槍,跟兩個同學一起去北京郊區打獵。只見大批的麻雀呼啦啦飛來飛去,它們顯然是58年麻雀幸存者的後代,誰會想到竟有如此頑強的繁殖力。終於有一批麻雀落在電綫上,像五綫譜上的音符。我端起氣槍,屏住呼吸,閉上左眼,用右眼通過準星瞄準一隻喧鬧的麻雀。我扣動扳機,未中。麻雀全都飛走了。我們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