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死後幾年,她常會夢見他在家裏讀報的身影,後來翻開的報紙前再沒有人影,最後連報紙也從這個夢裏退去,夢中房子漸漸跟她和母親的新生活接軌了。母親繼續保險經紀的工作,不得不比從前更拼搏,好讓她上大學。十多年來,二人的關係有如一張充滿張力的網,最初她們互相靠依,成為彼此生活的支柱,但母親為了女兒忙碌工作,女兒為了母親用功唸書,繁忙的生活最終拉遠了二人的距離。一年半前,母親因肝病惡化辭掉工作,她們才有機會重新相處,但那時想互訴有關父親的夢,卻發現彼此都忘得一亁二淨,只僅存比夢更凌亂而瑣碎的片段。
她轉身面朝客廳,看見鼠尾草投在牆上巨大的影子,恍如陰影籠罩這個房子。
「這盆鼠尾草已經種植了一兩年吧?」她走到窗台前說。
「已經兩年多了,曾經開過藍色的花。」
「它是時候需要分株了。這樣吧,我先把它帶回學校,分株後再帶回來給你。」
「分株後它就不會死了嗎?」「那時候我們就會有一盆新的、更壯健的鼠尾草。」
「真不好意思,要麻煩你了。我先給你包起來吧。」「不用客氣,」她看看牆上的鐘,「我也是時候走了。」
「請等我一下。」
舅舅打包盆栽的時候,她再次在旁觀察這個男人,灰白的頭髮、失去力量的身體、微小的願望,她已經找不到理由繼續憎恨他了。牆上的鼠尾草陰影消失後,房子好像比剛才明亮。她挽起自己的名牌手袋,捧着盆栽踏出舅舅的家門。
「媽媽的事你不用擔心,我會好好照顧她。舅舅你也要保重。」
「下周末我去探望她吧。你工作忙,也要保重。」
「再見了。」「再見。」
太陽移到另一邊去,走廊一片昏暗,整幢公寓都埋入自身的陰影裏。捧在手裏的鼠尾草彷彿透出微弱的光,引領她走下樓梯,穿過公寓裏的通道,回到大街上。
這邊是光明的世界,鮮明活潑的街景沿筆直的行人道延伸到遠方。這刻,她不再害怕了,她相信世上所有可怕的事和離去的人,都只是從現實鑽入夢境,再鑽進一個更深邃、無法觸碰或召喚的地方。
(凌晨二時四十八分,小說的結局還沒寫好,他伏在書桌上睡着了,手腕壓着鍵盤上的「backspace」鍵,小說的內文一字一字地倒退,當最後一個「她」字消失之前……)
時間再次莫名地停頓下來,她站在大街上,回想起那個學習腳踏車的下午,在回去餐廳的路上,她騎着腳踏車飛快地駛過光潔的行人路,舅舅跟在她後面。未來十多年的青春,以雨後放晴的天空和風的姿態迎接她。(完)
徵文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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