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裳閒來說書痴。這話題非得作者本身也是書痴才寫得來。黃裳是藏書家,對書之痴,不在話下。歷年他在斷簡殘章披沙剖璞,能買到的,即買,不能買的,隨手抄錄。他在〈書痴〉一文列出的幾條,今人讀之,不勝滄桑,也匪夷所思。就拿宋詩人尤袤來說吧。書在他而言,「飢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寂而讀之以當友朋,幽憂而讀之以當金石琴瑟也。」
看來像尤袤這種名士,只要一卷在手,就可忘憂,吃西北風也不計較。比尤袤更痴得近乎狂的是明末清初寧波的萬貞一。黃裳買到他的藏書,看到他手鈐的藏印如是說:「吾存寧可食吾肉,吾亡寧可發吾槨,子子孫孫永勿鬻,熟此自可供饘粥」。書要「熟」了才可以當厚粥充飢,書痴的子孫一定餓壞了,不得不違背先人旨意,拿了去賣,不然黃裳怎會買到他的藏書?
黃裳說得也對,到了封建社會晚期,「子孫世守」的觀念已趨淡薄。清末浙東湯氏藏書的方印所言可見一斑:「見即買,有必借,窘盡賣。高閣勤曬,國粹公器勿污壞。」這樣看來,這位湯先生是曠達通人,不把藏書視作禁臠。更難得的是叫子孫要面對現實時就面對現實:「窘盡賣」,別抱着書去餓死。
「死去原知萬事空」。身為書痴,真要有這種襟懷,不然泉下有知,眼見「不肖」子孫把自己心血一一賣掉,會死不瞑目。明代淡生堂主人祁承燁印記上對子孫千叮萬囑:「淡生堂中儲經籍,主人手校無朝夕。讀之欣然忘飲食,典衣市書恆不給。後人但念阿翁癖,子孫益之守弗失。」話說得再明白不過,可惜子孫未能「守弗失」,這些書後來給黃梨洲和呂晚村等人大綑大綑地買去。呂晚村還說了風涼話:「阿翁銘識墨猶新,大擔論斤換真銀。說與痴兒休笑倒,難尋幾世好書人」。
這位呂晚村為人真不厚道,不過倒說了真話。既然把書以斤両論值換銀古已有之,我們今天看到或聽到書賈為了出清存貨,不惜把乏人問津的印刷品以舊報紙價格賤賣時,也不必嘆世風日下了。舊書能賣,因是商品,亦應如是觀之。想來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因偷書被人打折了腿,他一定是以書換酒錢。他不斷為自己行為辯護,說「竊書不能說偷」。在舊書成為商品以前,此說雖強詞奪理,諒失主也會網開一面,因為那時偷書的人叫「雅賊」。孔乙己生錯了時代。
編著《資治通鑒》的司馬光當然是大書痴。黃裳說他所藏書萬餘卷,天天翻閱,幾十年後依然還像「新若手未觸者」。看來除了書外,為人父親的沒有能給兒子什麼「餘蔭」,因此才對他說「賈豎藏貨貝,儒家惟此耳」。讀書人除書外,再身無長物了。(覆讀者:本欄年來各篇已結集為兩個單行本:《能不依依》和《風月無邊》,天地圖書公司出版。敬謝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