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惜分教授今年九十一了,還風塵僕僕來香港開會。我們到柏立基學院看他,他正埋頭看香港的書報。看他精神奕奕,身體硬朗,思路敏捷,真好。在鏞記吃過晚飯,想去三聯買幾本回憶錄送他,書店太早打烊,我們攙扶他在蘭桂坊轉了一圈看「新潮」。
甘老從前是有名的「老左」,但八十年代以後,思想不斷跟着情勢而改變,不惜以今日之我戰昨日之我,愈活愈精彩。記得九四年他第一次到美國探親,我請他從東岸到明大和學生座談,正準備傳閱他的《新聞論爭三十年》,他要我收起來,因為那是他思想還沒有解放以前寫的。耄耋教授向後輩剖白心跡,不減風采,更誠摯感人。
甘先生出生於四川的窮鄉僻壤,從小失怙,沒有飯吃,差點餓死。年輕時投奔延安鬧革命,後來以「紅區」幹部的身份進駐北京,先奉調北大,再併入號稱「神學院」的人大新聞系,教馬列主義新聞理論。他自稱對毛澤東崇拜得五體投地,以為毛說的話像聖經絕對錯不了。在上海遙相呼應的是復旦,五十年代「自由」氣氛尚未熄滅,對「舊中國」的新聞文化遺產沒有趕盡殺絕。系主任王中,好一個「白區」來的幹部,看不慣黨八股,在鳴放時期大放厥詞說「辦報人心裏一有黨委,就辦不好報紙」。甘惜分應聲寫了兩文,批判王中反黨反社會主義。這段公案在中國新聞理論界有分水嶺的意義。
經過老毛「引蛇出洞」,全國批判王中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王中當然被打為右派。他對甘惜分一輩子耿耿於懷。甘也後悔莫及,二十多年來一再口頭和文字公開道歉;老來回首前塵,還是堅持兩邊的看法各有片面性,但坦承學術上綱化,變質成為政治問題,不啻對王中落井下石。甘老的思想探索道路崎嶇,不但愈來愈接近王中,甚至走得比王中遠。一九九五,撰《滿懷淒惻祭王中》,說「斯人萎矣,物傷其類,我是十分悲哀的」。去年九旬誕辰,自撰感懷詩曰:「嫩枝出土何艱辛,風打雷擊苦呻吟,何須垂淚怨天意,老樹添綠笑黃昏」。一派自然豁達。弟子們集資為他出版《一個新聞學者的自白》,為思想覺悟留下珍貴的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