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成都菜,第一個印象就是辣,就是一盤菜滲出半盤賊亮賊亮的紅油,一碗麵浸在半碗氣吞河嶽的紅油裏。沒有點英雄氣概,只好望碗興歎,空悲切,白了少年頭。不禁令人想起關公單刀赴會,望着滾滾東流的長江水,在戲裏唱了一段「新水令」,唱到結尾,「這不是水,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有位廣東朋友,平常豪氣干雲,風風火火的,氣勢絕不輸梁山泊上的好漢,這次在成都相聚,卻愁眉苦臉,怕辣,一上飯桌就忸怩作小兒女態。伸出一雙筷子,盤旋了半天也沒落下,像鷹隼翱翔在空中,久久找不到獵物,抱怨說滿桌皆辣,一滴紅油逼死英雄漢。上了一盤萵筍,青綠欲滴,他高興得很,夾了一大筷子,放進嘴裏。大家正為他舒了口氣,卻見他緊皺眉頭,苦着臉說,芥末也辣。
其實,成都菜不太辣,倒真是麻,有時讓你覺得,不止舌頭麻得打顫,是滿口皆麻,像坐上了牙醫的手術椅,打了麻藥,等着拔牙。許多人麻辣不分,一旦味蕾受到極度刺激,酸甜苦辣鹹麻澀,同時聚集,就像突然遭到電擊,腦海一片空白,紅橙黃綠藍靛紫,一瞬間見到的是彩虹,再來就是穹宇蒼蒼,昊天無極,忙不迭的叫苦叫辣。不要說紅油汪汪的麻婆豆腐如此,川椒田雞如此,水煮魚片如此,粉蒸小籠牛肉如此,連一條看起來清清白白天真無邪的清蒸團魚也如此,難怪我的廣東朋友一晚上愁眉苦臉。
不麻不辣的菜也有,而且極具特色,吃來滿嘴芳香。我有幸吃過兩次,而且經驗完全不同,是不同等級也不同風格的成都地方風味。一次是在三十多年前,還在八億神州盡舜堯,人人揮舞小紅書的時代,我隨着一個美國僑團回國訪問,受到極高規格的接待。參觀重慶,也不知是哪個部還是哪個辦的安排,派了三個成都大廚隨隊,在南溫泉招待我們品嘗成都小吃。上來擺了一桌子,二三十道小吃,形形色色,沒有一道不好吃,也沒有一道讓你覺得辣。怪哉,連紅油抄手也不覺得辣,是廚子手藝高明,讓人吃糊塗了,還是他們特別照顧美國華僑,用了不辣的紅油?記得最清楚的是一道夾沙肉,柔而不膩,香甜芬芳,比蜜汁火方好吃多了。此味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嘗?那是絕對的不辣,千真萬確,記憶猶新。
再一次是幾年前,朋友帶我去成都市郊的郫縣,買了正宗的郫縣豆瓣,問我要不要嘗嘗他小時候吃的成都土菜,沒什麼油水的東西,飯店裏不常見的。去了,看見店裏一盆盆的菜,都用米湯燉煮,白糊糊的,有燉洋芋,燉大白菜,燉洋白菜,燉豆角,燉一些不認識的瓜菜。看來寡味,吃起來卻十分鮮美入味,也不知其中還有什麼佐料,總之既沒辣椒也沒花椒。配着烤排骨吃,十足鄉村風味,大快朵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