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是海明威的《AFarewelltoArms》,一叠是湯新楣的《戰地春夢》中譯原稿,三十多年前我花了一個多月時光逐句逐段對讀對校,海明威的英文簡練,湯先生的譯文跌蕩,校樣出來了再校讀兩遍,宋淇寫的長序剛好寄到,我一邊拜讀一邊替宋先生查核所有他要我查核的疑點。蔡浩泉的封面草圖一敲定,中文譯本很快出版了。我向來喜歡海明威,工餘細心讀遍他的作品,連最沉澀的《老人與海》我也捧着張愛玲的中譯本對照原文細讀一遍。張愛玲翻譯的海明威比不上湯先生翻譯的海明威那麼剛介那麼傳神。
中譯本出版不到一個月,湯先生約我到中環吉米廚房吃午飯。初冬天冷,他那天餐前喝馬提尼,餐中喝白葡萄酒,餐後喝白蘭地,還讓伙計倒一點點杜松子酒給我嚐一嚐,又倒一點點苦艾酒給我抿一抿。這些酒《戰地春夢》裏沁暖烽火中的心脾,我隱約聞到意大利前線山巒樹林的泥香,聞到瑞士醫院的消毒氣味,凱塞琳臨盆血崩去世,小說裏的亨利少尉獨自步出醫院冒雨走回旅館:"AfterawhileIwentoutandleftthehospitalandwalkedbacktothehotelintherain."那是書中的最後一個句子。湯先生說他正在重讀海明威的《AMoveableFeast》:「一篇篇像小說那麼好看,獨家的文筆,」他點亮一支雪茄。「一九五四年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一九五七年他在古巴寫這本書。」
海明威住法國的時候才二十五歲,常常泡巴黎St.Michel咖啡館一邊寫小說一邊喝朗姆酒一邊看漂亮女孩子。那天那個女孩子坐在靠窗的座位,一張臉彷彿新鑄出來的肉色硬幣,肌膚是冒過一陣細雨的花瓣,頭髮跟烏鴉翅膀一樣黑一樣亮,斜斜一剪順着臉頰剪出一彎新月。短篇寫完了,他很累。重讀了一遍結尾一段文字抬頭一望女孩子走了:「我想我真心希望她是跟一個好男人走了。我心裏終歸很難過。」他說。他把起草小說的筆記本揣進衣袋裏向伙計要了一打生蠔半瓶白葡萄酒:「寫完稿我總是覺得空空蕩蕩又悲又喜彷彿剛做完愛,我斷定這是一篇很好的小說,到底有多好倒要等我第二天再讀一遍才知道。」那是一九二一到一九二六年間的五六個年頭,他跟妻子住在巴黎一些不那麼華貴的地區,兒子剛出世,他在寫《太陽照常升起》。整本《流動的饗宴》寫的都是那幾年花都舊人舊事舊心情的追憶。青澀的婚姻綴滿青澀的歡愉,記憶中的戰爭催人憐惜活着的珍貴。踏遍巴黎大街小巷,他喜歡看塞納河邊漁夫釣小鮈魚,煎一煎連魚骨都香脆。SylviaBeach的莎士比亞書店可以賒賬可以借錢,GertrudeStein精緻的書齋是四季敞開的懷抱。他教詩人EzraPound打拳擊。他說畫家WyndhamLewis那雙眼神是「強姦不遂」的眼神。他上山滑雪下山賭馬隨時找得到藉口開香檳瞎慶祝,籌集給艾略特的錢全花光了誰也不在意。寫完《大亨小傳》的費茲傑羅神經兮兮服侍神經兮兮的Zelda,偶然跟海明威出一次遠門淋了幾陣雨他窮緊張硬說自己得了肺炎,過不了幾天又說Zelda抱怨他下面不夠長,海明威一手拉他進廁所脫下他的褲子瞄了一眼向他保證他的長度絕對正常!
"ButthisishowPariswasintheearlydayswhenwewereverypoorandveryhappy"。他說年輕人有緣在巴黎消磨年輕的歲月是人生的福份,一輩子消受不盡,因為巴黎是個流動的饗宴。第一次大戰海明威是美國紅十字會救護車司機,受過傷也得過勛章,第二次大戰參加英國空軍行動,去過中國報道日本侵華暴行,見過宋美齡。早年倫敦帝國學院一位美國留學生史泰因說海明威其實「心靈格外脆弱,天生格外迷信,那才是造就他寫剛烈故事還帶得出靈氣的根源」!史泰因說他父親當外交官派駐西班牙的時期跟海明威很熟,海明威那時候在寫《戰地鐘聲》:「我父親說這本小說比不上《戰地春夢》也比不上《太陽照常升起》,海明威送我父親英美兩款初版的《戰地春夢》,我父親還替許多朋友帶書給海明威簽名。」
兩種一九二九年的初版我都有。英國版Bayntun-Riviere重裝黑皮燙金封面;美國版是原裝的精裝本,護封dustjacket經過名匠修復竟然完好不見破損,像新書那樣亁淨,倫敦紐約拍賣會上再貴的《戰地春夢》都沒有我這本修飾得好:"Averyattractivecopy,rareinthiscondition"。英國版本專家JohnCarter說書籍裝幀裝護封一八三二年才有,那是書籍從裝釘廠運到書店發售途中保護新書的「包紙」wrapper,書籍上了架護封可以不要。到了護封上的設計越來越精美信息越來越豐富,護封跟書籍分不開了。他說一九二○年代開始,買賣初版舊書講究護封在不在,在,書價立刻調高;不在,書價立刻貶值。到了藏書界興起ModernFirst熱潮,護封的經濟效益往往高過實際功能和藝術價值,書籍裝幀於是多了一門護封修補技藝,匠人手工不輸中國修復古字畫的裱畫師傅。
那天,湯新楣先生說起他早年在上海有個朋友專到大旅館買房客丟棄的英文書,想不到《流動的饗宴》裏也寫這樣的淘書門路。海明威說巴黎有個書攤擺了很多旅館流出來的二手雜書,書攤老闆娘偏見,硬說法文硬皮書做得比英文硬皮書好,還說書攤上這些書賣不賣先看裝幀優劣,再看插圖美醜。我這本美國初版《戰地春夢》光靠護封上那幅考究的圖畫老闆娘一定可以多賺好多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