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會不會蛻變成極端,令政府「無法管治」?連日引發的討論,提升社會的品味,是一件有趣的事。
民主確實有時會誘發極端的惡果,但往往不因為民主本身,而是因為實行民主的那個地方,「國情」出了問題。今天的俄國,總統由普選產生,但一個「民主」的總統,當權之後卻扼殺新聞和言論,政府刺殺記者,俄國的選民,卻一面倒支持普京。
因為俄國今天的「民主」,仍然受到前帝俄和蘇共遺傳的病毒感染。許多俄國人懷念史達林時代的強人統治,覺得在前蘇聯時代,以俄羅斯為尊,車臣和其他「加盟共和國」,維持一個超級大國的版圖,在世界上相當風光。在他們殘留的記憶裏,沙皇時代的俄國,一度在歐洲崛起,與日本打過一仗,如果不是遭到英國和歐洲的敵視,俄國一早就雄霸世界了。俄國的「民主」,反而選出普京這個自由之敵,政府貪污,地下資金外流,貧富懸殊,社會沒有公義,俄國的「民主」不健全,缺少新聞和言論的「第四權」監督,其過不在「民主」,在於俄國人服用了帝俄和列寧的鴉片海洛英之後,毒入骨髓,雖然經歷了蘇聯的解體,但毒癮還沒有戒除。俄國在歷史上走錯了第一步,病入基因,以後即使要推展甚麼民主改革,也很難步入文明國家之林。這種國家,獨裁的時候固然威脅世界,即使「民主」了,也為國際帶來麻煩。
百年以來,除了日治時代,香港經歷過的「無法管治」的極端時期,都與民主無關。一九五六年,九龍李鄭屋邨爆發的國民黨忠貞人士暴動,是大陸內戰禍及的延續。一九六七年新蒲崗爆發的親中陣營暴動,是「愛國」情緒發展到極端的盲目行為。兩場暴動得到平息,反而是當時的香港大多數民意支持殖民地政府鎮壓,雖然沒有投票,但民意的取向很清楚,說明香港的民主潛質,可能因為英國管治的影響,相當理性。
民主沒有理性的制約,本身就很脆弱。一個國家的人民有沒有理性,卻由本身的傳統文化決定。六十年代的伊朗,企圖施行市場經濟,受到國內極端伊斯蘭分子的抗拒。政府想把土地從清真寺的僧侶手上收回來,推行土地改革的公投。一個名叫高美尼的教長,譴責伊朗王室違反伊斯蘭教義,他後來流亡國外,繼續用卡式錄音帶宣揚政見:他主張伊朗倒退回十七世紀的原狀,反抗美國與王室巴列維的結盟,煽動油井罷工,平民革命。一九七九年,革命成功,王室垮台,高美尼的民望如日中天,但伊朗倒退回中世紀。
一個國家如果背負着極端的歷史文化包袱,即使民主普選,不但不一定進步,反而是新災難的開始。在「摸索」民主的過程中,也許會慢慢學習成熟,但這個過程很漫長,令本國無數無辜平民犧牲,不是今天鬥爭這一小撮,就是明天迫害那一大片,不斷為自己製造悲劇,對於這種民族的癲癇症,世界其他國家愛莫能助,在關鍵時刻只能採取有力的措施,防止其極端思想以「世界革命」的形式對外輸出。一七八九年的法國大革命,革命政府審訊國王,歐洲其他君主國家,恐懼法國的共和思想蔓延,向法國邊境集結重兵。法國在圍堵之下,手段更趨極端,不但處死國王,還把所有貴族和同情王室的平民處死,形成一個恐怖時代。
英國在國際引以為傲,因為英國沒有經歷過流血革命,不斷以和平改良的方式完善民主。英語教育着重邏輯訓練,宗教和科學互相制衡,信仰不至於癡迷,理性也不至於冷酷。二十世紀是極端的百年,連德國這樣的哲學之鄉,竟然也孕育全民瘋狂的納粹思潮。法國和德國的病例,令英國人自豪而自警:治國和生活,不崇尚假大空的熱血理想,英國人雖然被拿破崙嘲笑為「雜貨店主的國家」,對賬目斤斤計較,但同時也發明了最成熟的三權分立的民主制度。
東方的許多國家沒有這樣的幸運。它們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出現極端的慘禍,都不是民主的結果,而是傳統的包袱太重,基因的病毒太深,不是學藝不精,就是走火入魔。中國的太平天國暴亂,因為鴉片戰爭後接觸了基督教思想,但模仿得不倫不類,變成農民加黑社會的暴政。日本的軍國主義,也是學習英國的君主立憲未精,忠君愛國的日本武士精神走到極端引發的災難。日本患了一場麻疹,可幸從此脫胎換骨,其鄰國則沾惹了歐洲西方的末流馬列主義,命運悲慘得多。
亞洲許多國家的制度,學了西方的議會民主,依然很貧窮,貧窮的原因卻是固有印度教義和種姓制度,印度教不注重現世的物慾享受,認定世間萬物,由創造到毀滅,是一個輪迴的自然過程。種姓制度令赤貧的人甘心認命,沒有反抗和改變現狀的意志,這些都不是議會民主本身的錯。
曾蔭權先生開啓了一個很新鮮的社會課題,可供香港人熱烈討論。凡事都有第一步,學游泳的時候,必定會嗆幾口水,但因為怕嗆水,就永遠學不了泳術,沒有一個教練可以事先保證,不必嗆水,就可以成為奧運的游泳選手。正如一個癮君子,如果立志戒毒,戒毒所的醫護人員給他一杯美沙酮,也不能保證他在戒毒的過程中不眼淚鼻涕地蒙受刮骨的陣痛。如果怕痛,為甚麼當初走錯了第一步呢?
如果怕痛,不如退一步,繼續自我陶醉,回到當初那個醬缸,圍坐在一起,繼續空談好了。此所以曾蔭權先生不經意地提出了一個很值得香港人談論的話題,如果令人覺得,除了追探肥肥的病情,還有更多值得探討的東西,這就是特首的「文革論」的香港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