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waysonsunday:大頭春‧張大春 - 劉紹銘

alwaysonsunday:大頭春‧張大春 - 劉紹銘

張大春講故事,神乎其技。《春燈公子》有「奇報品」一則,說袁子才有幕友名史茗楣者,為人厚道,樂善好施。門下食客中有生員志慕功名,史老先生卻認為他骨相單薄,即使做了官也受人欺負,不如訪求名師學那「辟穀導引」之術。小子言聽計從,幸得棲霞山上碧下元真人收為徒,二十年後成為名滿兩廣雲貴的「袍道士」,所過之處「地無旱澇,天無寒暑」。
這天袍道士久別返故鄉,在恩公門前看到桑樹枝從天而降,叩門求見,對司閽說:「我是來替史老夫子完願的,煩請通報一聲,就說少奶奶有孕了,我來驗看驗看。」史老先生四十歲才娶妻室,五十多歲才為兒子結了親家。等了好幾年媳婦的肚皮始終沒動靜。老先生聽了「袍子」的話半信半疑,乃差人到兒子兒媳房間去問究意,結果是兒子不知老婆懷了孕,倒是兒媳自己吃了一驚:月信果然晚了些日子,其餘並無異狀,因此不敢張揚。媳婦應命出來坐下。道人在她腕上繞了一圈紅絲線,手腕搭在腕枕上,自己拈起左手拇、食二指,牽着紅絲這一端,聽任脈動抖擻。不一會便搖了搖頭說:「脈主得女,這是天定。不過老夫子一生積善,應有回天之德,請容小人放肆,為史老夫子煉一藥,可使這腹中胎兒,轉女為男──這也是小人為報平生知己於萬一,所可略盡棉薄者。」

老先生急於抱孫,自己已經一把年紀,如果不讓道士在藥中使出「偷天換日」法,即使媳婦將來二胎三胎的懷下去,也不保險是個男的。這還有什麼好說的,請「袍子」快行好事吧。道人告訴他,此藥有個「機關」,因為陽莖不能憑空而出,需以一肢改造。這也是說,夫子的男孫必缺一肢。史茗楣聽說,心裏一沉,斷了一肢不是殘廢了麼?乃問可不可以用一隻腳趾移花接木?道人答說此術只可從上移下,下不可移上。「倘若真要移末肢細端以鑄陽莖,也不是不可以,那麼日後陽莖會小一些──這倒不是太要緊的,但凡有了,能湊附着用,其實大小不算甚麼。不過,小人倒是可以將左右手各借一小指為用,庶幾尺寸不會差得太多。」
就這麼決定了。故事臨尾說有關煉藥的細節,史茗楣後人家傳資料記載不多,可見煉藥畢竟是袍道士的專業,不可隨意洩漏。我們只能從有限的句子裏看到:「遂設爐煉藥,佩服兼行。及期,果產男孩,手僅八指,見客靦腆,宛若閨閣中人。及長,羞嗇(澀)更甚。有欲驗其指者,大啼而藏匿,為同仁所噱。」

本文一落筆就認定張大春講故事神乎其技。我以千字篇幅介紹「奇報品」情節來龍去脈,是讓讀者從我引用的原文中看出作者筆墨的痕跡。張大春是個天生善於故弄玄虛的人,鄉野怪聞、魔幻後設、都會傳奇,真真假假隨手拈來,每能渾然成趣。他的作品大多在台灣的《聯合報》和《中國時報》副刊連載。以此層次看,他跟張愛玲一樣同是「通俗作家」。兩人的視野、取材和手法各自風流,但兩人駕馭文字的能力,都有教人流連忘返的本領。能經常在報紙副刊連載小說要讀者下回分解,作者非有這種能量不可。張愛玲打着蒼涼的手勢,一字一句把讀者引進胡琴咿啞餘韻不絕的世界。她經營的意象是細細的、怯怯的,張大春文字陽光滿目、野氣一身。
王德威認為「張大春是目前中文小說界中,最富有創作活力的作者之一」,此說誠非過譽。《少年大頭春的生活週記》暢銷一時,因為作者筆調輕鬆討俏之餘,更善以曲筆傳出經濟「起飛」後台灣青少年的躁鬱情結、教育制度的僵化和王德威所說的一位「難成大器」的少年portraitofanartistasayoungman。
然後大頭春筆路一轉,為國家元首寫起「外傳」來。《撒謊的信徒》中的大角色取名李政男,對手叫彭明進。這本書我沒看過,依王德威所說,內容從台灣光復李政男自日返回老家起,寫到他見知於蔣經國止。文字荒謬怪誕,野得不得了。譬如說,蔣經國「夜夢六瓣橘子,以俄國腔台語向他表示支持,啓示了他重用台籍政客的意義」。從此李政男飛黃騰達,一步一步走上de-sinification之路,也就是「去中國化」。李政男曾是「虔誠」基督教、曾是日本人、也曾參加過共產黨。
給大頭春在說部捉弄的不只是Mr.Wait,「李等會」,連蔣老先生的私隱也抖出來了。正如王德威在書評上說的,「蔣氏正統的信徒,或彭記建國的從者,也別高興得太早:怎麼大頭春把老總統便秘通肛、彭國父的投機勢利都寫得那麼不堪?」據說把老總統肛門搗破的錢副官,獲罪入獄,後來竟淪落到做高爾夫球場的管理員。
大頭春這類「現形記」體的書寫,是為topicalfiction,「話題小說」。這類小說是否引人入勝,視乎你對其中的話題熟不熟悉。你若對李登輝和彭明敏的身世一無所知,那作者用在《撒謊的信徒》的筆墨就白費了。話題小說的題材本身就是個局限,不易提升到超越時空、地區、和劇中人特殊身份背景的藝術層次。

幸好大頭春到底是張大春。我們在〈將軍碑〉看到他收拾「頑」心後的另一番面目。先抄起頭的一段:
除了季節交會的那幾天之外,將軍已經無視於時間的存在了。他通常在半夜起床,走上陽台,向滿園闃暗招搖的花木揮手微笑,以手答禮。到了黃昏時刻,他就舉起望遠鏡,瞧太平山一帶掃視良久,推斷土共或日本鬼子宿營的據點。如果清晨沒有起霧和落雨的話,他總是穿着整齊,從淡泊園南門沿小路上山,看看多年以後他的老部下們為他塑建的大理石紀念碑。
國民黨一九四九年退守台灣。初期炮戰空戰時有所聞,但海峽兩岸再無短兵相接的紀錄。阿兵哥慢慢變了「榮民」,參加台灣的各種「硬件」建設,如開闢橫貫公路。三星四星上將,既不能浴血沙場,只好浸淫在舊日光彩的歲月記憶中過日子。白先勇以特殊的天份在《台北人》中把棲遲海島的國民黨遺老遺少一一造像,是現代文學少見的不朽之作。
〈國葬〉中那位陸軍一級上將李浩然,在家閒着無聊,沒有仗打了,就去爬山,打野豬。小說用了李浩然的副官秦義方敍事,調子深沉,亦凄冷。正因文本正經得「君無戲言」,我們做讀者的亦把其中一副輓聯看作一回事:
廊廟足千秋決勝運籌徒恨黃巾猶未減
漢賊不兩立孤忠大義豈容青史盡成灰
白先勇快到從心所欲之年。張大春亦五十歲了。他們兩代人對中國近代史自然有不同的識見。〈將軍碑〉中的武鎮東,也該是一級上將吧,在「晚輩」小說家筆下就有不同的際遇。不說別的,只看他半夜起來在陽台上向滿園招搖的花木揮手微笑「閱兵」那副獃樣,就知這位給兒子題詞愛說「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的武人是多可憐的一個「時代錯置」。武鎮東的兒子留學美國,是社會學家,看重儀容,講究衣着,愛wear古龍水。老頭子跟後生追述台兒莊一役的戰功時,社會學家冷冷的提醒他說:「那是你的歷史,爸,而且都過去了,爸!」
小說敍事模式採用曾經一度流行過的「魔幻寫實」,時空跳躍,死人可以看到前生,倒有利作者凸顯今昔之比。也把文本飽滿得幾乎外溢的mock-ironic腔調引發出來。將軍有一次看到行將落成的紀念碑,將在自己九十歲冥誕那天揭幕,兒子維揚將會應邀演講,演辭除了一一交代父親的戰功外,還特別提到民國六十年一月他母親心臟病發逝世,「先父哀毀逾恆,守靈四十九天,幾乎粒米未進,可見先父用情之深了……。」

實情是維揚認為母親之死是因老父「顢頇跋扈」、專橫獨斷的氣燄迫出來的。武鎮東夫人服安眠藥自殺。維揚「文采流暢、字字珠璣」的演講稿,是人家代擬的。老爸喝問兒子,「你要是不信這一套,為什麼講得這麼溜啊?」兒子說:「只不過是一個演講而已。」
民國時期錢玄同因不盡信史,贏得「疑古玄同」之名。張大春亦有疑古之癖。他讀《史記.淮陰侯列傳》,深怪太史公把「戰夏陽」一節淡淡幾筆作了交代,開始懷疑活着的韓信是否真會用兵的將才。為了釋疑,他在魔幻空間直接跟司馬子長對起話來,得到的答覆是:「韓信殆非將才,蕭何亦非碌碌,君非小說家者流,而僕亦非太史令矣!」
限於篇幅,未能多引「疑古大春」在《戰夏陽》開卷跟太史公對話時那種亦文亦白、新舊交替的言辭。大春認為韓信虛有其名,區區一個「吹牛屄」而已。雖經大春多番解釋,太史公就是聽不懂。這大概可以引申為司馬子長對現代人的史觀礙難認同吧?
張大春對虛假做作、睜眼說瞎話、顛倒實況的社會現象深痛惡絕。蔣政權要老兵「毋忘在莒」的意向可以了解,但每年國慶和元旦老先生發表的「告全國軍民同胞書」信誓旦旦的要「反攻大陸,解救同胞」,聽在「有識之士」的耳裏,無疑天方夜譚。我們的大頭春怎麼看待?因有〈四喜憂國〉一文。事情發生在「後蔣介石時代」。四喜覺得總統死、文告絕的日子不紮實,自告奮勇草擬了多款文告投寄各大報章。多次石沉大海後,他終於自費影印了四千份,挨家抵戶的派送出去。
文告說些什麼呢?茲錄其中要點:「大家要知道國家有難,萬惡的共匪隨時都會來包圍打台灣,情勢非常險要,可是,我們全體軍民同胞都很有錢,而且一天比一天有錢,買東西也很方便,買電視也買得起了,……報紙應該多登登文告,登登有志氣的玩意兒,……多登文告,少登壞事、壞消息,大家就不會學壞了,全國軍民同胞們,解救同胞,光復大陸,讓子子孫孫都能過好日子,這就對了。」

誰是四喜?他先是挑水肥的工作者,後來升等進了清潔隊。在跟山地姑娘古蘭花成婚前,晚上就衝着中外女明星彩照「跑馬」解決性慾。作者讓這個猥瑣得無以復加的小人物代擬曾經一度目為聖典的文告,在中國「顛覆學」史上恐怕再難找到更難堪的例子。張大春受不了政客營造出來的神話。白先勇的〈梁父吟〉,講的也是一位「出師未捷」的將領老死台灣的故事。他臨終時的遺言是「日後打回大陸,無論如何要把他的靈柩移回家鄉去」。在蔣氏文告還有聽眾的時代,客死異鄉的人這份執着,亦想當然耳。這句話若出現在〈將軍碑〉,聽來就有嘲諷意味了。
把〈國葬〉和〈將軍碑〉對着看,可以看出兩代作家勾畫出來的異樣風情。其實張大春的小說,滑稽突梯之餘,也有極其「寫實」的一面。他早年的作品〈雞翎圖〉是此中上品。台灣的阿兵哥,公務之餘不忘為自己謀福利。故事中的丘八就在部隊的防風林內養雞。誰料好事多磨,上級下了命令要緊急移防,雞圈內的生物也不例外。雞隻「移防」最簡單的方法是論斤両賣掉。
阿兵哥中有蔡其實者,山東大漢,少小離家隻身跟部隊到台灣來。他養的雞中有兩隻他特別喜愛,分別命名「大柱子」和「二楞子」。有一次他看到二楞子跟兩隻小雛搶吃,蔡其實一步上前攫起二楞子的脖梗便是一陣「蠢蠢」的嘴巴子,罵道:「你小子餓瞎了眼啦?牠們是誰?『黃花兒』是你的小女兒,『珍珠』是你的小姨子,怎麼?不認識啦?俺是怎麼教你的?『虎毒不食兒』啊!歪你媽的小混蛋!這是在家,姥姥不疼,舅子不愛的,將來出了門,誰還照應你個屁啊?年紀輕輕的嘛不好幹?幹土匪!你小子──。」

蔡其實晚上不回部隊,就睡在他建的雞寮裏。雞販子來了,軍中各兄弟飼養的雞隻一一善價而沽,就剩下蔡其實不肯接洽。「告訴你,蔡其實沒有賤價錢!」他對販子說。部隊快要開拔了。蔡其實買了一把香,幾包冥紙,回到林子挖了個大坑,把雞連籠子全用木棍打爛。他的長官跑去看時,只見他手托二楞子,喃喃自語的說:「這次不是你的錯!小子,你恨也罷,貪也罷,要你死是一口骨氣,你小子,不要怨──」。說完就「喀吃」一聲扭斷二楞子的脖子。
接着他把大柱子夾在肘裏,一邊梳理牠的頸羽一邊噙着淚水說:「還記得不?臨出門跟二楞子爭毽子,你爹吊起你來就是頓藤鞭:大柱子啊,是漢子就得有好價錢!爭,爭不來的!……」說完又是一聲「喀吃」。「大柱子」原來是蔡其實在山東老家的乳名,「二楞子」是他的弟弟。
回頭我們看看史茗楣孫子的下落。張大春鍾情筆記小說,有關袍道士的言行,他既沒有交代出處,我們亦難以追究。據聞他的〈猴王案考〉最初於報章發表時,「竟曾因考證逼真而引來的小騷動。其後張又化身淮上客為文鳴鼓而攻,再由張大春現身自圓其說。自導自演,張算過足了戲癮。」經此教訓,我們對「奇報品」的史實問題,不必認真,反正你看的是小說。你就把史茗楣孫子的陽具是由左右兩隻小指湊合而成的傳聞信以為真就是。我們讀六朝志怪和唐人傳奇也應抱這種心情,這樣讀來才過癮,是不是?

劉紹銘
嶺南大學榮休教授